春猎的帖子送到王府时,杏花已经谢了大半。
楚明昭坐在偏殿的窗前,看着手里的鎏金请帖。
是靖安侯府送来的,邀昭阳郡主三日后赴西山围场春猎。落款处,除了侯府的印鉴,还有一行清隽的小字:
“备薄酒,候佳人。”
是陆文轩的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将请帖放在桌上,继续低头绣手里的帕子。
这是萧绝让她学的,说女子该有些静心的玩意儿。
三日后,西山围场。
春日的阳光很好,草场绿得晃眼。
楚明昭穿了身素青色的骑装,头发简单绾起,只在鬓边簪了朵小小的白玉兰。
她骑马跟在萧绝身侧,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
陆文轩远远看见她,策马过来。
“郡主。”他勒住缰绳,笑容温煦,“今日天气甚好,可愿与我同猎?”
楚明昭看向萧绝。
萧绝正与几位武将说话,侧脸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句:“随你。”
“那便叨扰世子了。”她朝陆文轩点头。
两人并骑往林子深处去。陆文轩箭法很好,不多时便射中两只野兔、一只山鸡。
楚明昭跟在后面,偶尔搭弓,但箭都故意射偏。
“郡主似乎心不在焉。”陆文轩勒马,回头看她。
“许久不练,生疏了。”她笑了笑。
陆文轩看着她,眼神温和:“其实……我第一次见郡主,不是在听雨楼。”
楚明昭心头一跳。
“宫变那夜。”陆文轩声音放得很轻,“我在御花园假山后,看见你躲在那里。本想上前,却被母亲拉走了。”
她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世子记得真清楚。”
“因为那晚你的眼睛。”陆文轩看着她,“很亮,像暗夜里的星子。”
风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楚明昭垂眼:“世子说笑了。”
“不是说笑。”陆文轩策马靠近些,“郡主,我知道你是……”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
萧绝策马而来,玄色猎装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在两人面前勒马,目光扫过陆文轩,落在楚明昭脸上。
“该回了。”
“是。”她调转马头。
陆文轩还想说什么,但萧绝已经掉头,她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林子,留下陆文轩一人站在原地。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有些压抑。
萧绝闭目养神,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着。
这是他心情不悦时的习惯动作。
楚明昭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陆世子对你不错。”萧绝忽然开口,没睁眼。
“是。”
“你喜欢他那种?”
楚明昭转头看他。
“主人何出此言。”
萧绝睁开眼,眸光深暗:“他看你的眼神,像看一件珍宝。”
她沉默片刻。
“世子是君子。”
“君子?”萧绝扯了扯嘴角,“君子最无用。乱世里,活下来的都是小人。”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明昭身子微晃。萧绝伸手扶住她,但很快又松开。
“离他远点。”他说,“靖安侯府不干净。”
“奴婢明白。”
但事情没有就此结束。
五日后,陆文轩派人送来一盆珍品兰花,附了张诗笺。
七日后,又送来一套孤本棋谱。
十日后,靖安侯夫人亲自递帖,邀楚明昭过府赏花。
帖子送到萧绝手里时,他正在书房批阅军报。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火盆。
“不准去。”他说。
楚明昭站在案前:“奴婢并未打算去。”
萧绝抬眼:“那帖子怎么到你手里的?”
“侯府的人直接送到偏殿,哑仆接了。”
“明日开始,偏殿所有往来物件,先送我这里过目。”萧绝重新低头看军报,“尤其是靖安侯府的。”
又过了几日,宫宴。
楚明昭随萧绝进宫,坐在他下首。
宴至一半,陆文轩端着酒杯走过来。
“郡主。”他微笑,“前日送的兰花,可还喜欢?”
楚明昭起身:“多谢世子,花很好。”
“那棋谱呢?我听说郡主近日在学棋。”
“正在研习,受益匪浅。”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不大,但周围几桌都听得见。
萧绝坐在主位,手里转着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
陆文轩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
通体雪白,簪头雕成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形状,在烛光下温润生辉。
“前日路过珍宝阁,看见这支簪子。”他递过来,“觉得很配郡主。”
满座皆静。
送女子发簪,在大梁几乎是求娶之意了。
楚明昭没接。
“世子厚爱,明昭受不起。”
“一支簪子而已。”陆文轩笑容温和,“郡主不必多想。”
他说着,竟要亲手为她戴上——
“啪!”
酒杯碎裂的声音。
萧绝站起身,手里的白玉酒杯碎了一地。
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冷得像冰。
“陆世子。”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本王的郡主,不缺簪子。”
陆文轩手顿在半空。
“王爷息怒。”他收回手,“是文轩唐突了。”
萧绝没理他,走到楚明昭面前,伸手直接拔下了她鬓边那支乌木簪。
发髻散开一半,青丝垂落肩头。
然后他从自己发冠上取下一支金镶玉的步摇。
是御赐之物,雕龙刻凤,华贵异常。
他着所有人的面,插入她发间。
动作很重,扯断了几根头发。
楚明昭疼得眉头微蹙,但没吭声。
“戴好。”萧绝盯着她的眼睛,“若敢取下……”
他没说完,但手指划过她颈侧,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
满殿鸦雀无声。
陆文轩脸色发白,躬身退下。
宴散回府,马车里死寂。
楚明昭抬手想取下那支步摇,却被萧绝按住手腕。
“我让你取了吗?”
“太重了,奴婢戴着不舒服。”
“不舒服也得戴。”萧绝松开手,靠回车壁,“戴到所有人都记住。你头上戴的,是我给的东西。”
她放下手。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良久,萧绝忽然开口:
“你喜欢玉兰?”
楚明昭一愣。
“奴婢……没有特别喜欢什么花。”
“那他为什么送玉兰簪子。”
“也许只是巧合。”
“巧合?”萧绝冷笑,“楚明昭,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抿唇。
“奴婢不敢。”
“你不敢?”萧绝倾身,手指捏住她下巴,“我看你敢得很。跟他在林子里说了什么?嗯?‘第一次见不是在听雨楼’?”
楚明昭瞳孔微缩。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那些影卫,那些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
“主人既然知道,”她迎上他的目光,“又何必问奴婢。”
萧绝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怒意,又像是别的什么。
“楚明昭。”他声音很低,“别挑战我的耐心。”
“奴婢没有。”
“你有。”他松开手,重新靠回车壁,“从你收他第一盆兰花开始,你就在试探我的底线。”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
萧绝下车,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楚明昭跟在后面,步摇随着她的脚步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走到偏殿门口时,萧绝忽然停住。
他没回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那支玉兰簪,我已经让人扔了。”
楚明昭指尖一颤。
“以后,”他继续说,“别让我看见你戴别人的东西。”
说完,他径直进了书房,门“砰”地关上。
楚明昭站在偏殿门口,抬手摸了摸发间那支步摇。
金玉冰冷,硌着指尖。
她推门进去,走到镜前。
镜中的少女发髻半散,步摇斜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她抬手,一点点取下步摇。
金玉相击,声音清脆。
然后从妆匣里取出她悄悄捡回来的那个乌木簪。
然后重新绾好头发,簪回原处。
乌木温润,没有金玉的冰冷,也没有玉兰的脆弱。
就像她这个人。
看似温顺,实则坚硬。
看似易折,实则……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扯了扯嘴角。
——实则早已在六年前那个雨夜,就学会了怎么在夹缝里生存。
——学会了怎么在萧绝的掌控下,保留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比如,一支不值钱的乌木簪。
比如,心里某个不肯熄灭的火苗。
窗外传来打更声。
三更天了。
她吹熄灯,躺下。
枕下压着那支步摇,金玉硌着脖颈,很不舒服。
但她没拿开。
——这是他给的枷锁。
——也是他给的……标记。
闭眼时,她忽然想起陆文轩那句话:
“那晚你的眼睛,很亮,像暗夜里的星子。”
——星子吗?
——不。
——是刀锋反射的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