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的第七日,楚明昭推开偏殿的门,看见檐下挂着一把油纸伞。
素青的伞面,竹制的伞骨,伞柄上系着一枚小小的玉坠。
是萧绝随身佩戴的那枚。
她取下伞,撑开,走进雨里。
雨丝细密,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穿过回廊,走过月亮门,来到萧绝的书房前。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
萧绝坐在窗边下棋,自己和自己对弈。听见动静,没抬头。
“能下床了?”
“能。”楚明昭收伞,立在门边。
“过来。”
她走过去,停在棋枰旁。
黑白子厮杀正酣,白棋一条大龙被围,眼看就要被屠。萧绝执黑子,指尖拈着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不落。
“怎么破。”他问。
楚明昭看着棋局。
看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然后伸手,从棋罐里取出一枚白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她说。
萧绝挑眉。
那步棋看起来毫无用处,甚至像是自寻死路。
但三手之后,白棋那条将被屠的大龙,忽然活了。
黑棋被迫回防,白棋趁势突围。
“以退为进。”萧绝放下手中的黑子,“不错。”
他抬眼看她:“病好了,就该干活了。”
楚明昭垂眼:“主人吩咐。”
“靖安侯府的世子陆文轩,明日午时,会在城西的‘听雨楼’会友。”萧绝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我要他怀里那份名单。关于京郊三大营的兵力分布部署图。”
她接过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听雨楼,天字三号厢房。”
“怎么接近。”她问,语气平静。
“你自己想。”萧绝重新看向棋局,“我要的是名单,不是过程。”
第二天午时,雨还没停。
楚明昭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头发绾成简单的少女发髻,插了支白玉簪。
没带伞,淋着雨走到听雨楼门口时,浑身已经半湿。
店小二正要拦,她抬眼,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
“小二哥,我……我迷路了。能借个地方避避雨吗?”
她本就生得美,此刻淋湿了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店小二愣了愣,侧身让她进来。
“姑娘坐这儿吧,靠窗,暖和。”
“谢谢小二哥。”她福了福身,在窗边坐下。
听雨楼是上京有名的茶楼,来往多是文人雅士。今日雨天,客人不多,二楼隐约传来琴声和谈笑声。
楚明昭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小口喝着,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
半炷香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三个锦衣公子说笑着下楼,中间那位正是陆文轩。
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俊,眉眼温和,和他母亲有七分相似。
楚明昭在他们经过时,“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哎呀!”
茶水泼了陆文轩一身。
“对、对不起!”她慌忙起身,掏出手帕要擦,“公子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陆文轩愣了愣,摆摆手:“无妨。”
他身后的同伴却皱眉:“哪来的野丫头,不长眼?”
楚明瑟缩了一下,眼圈红了:“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陆文轩瞪了同伴一眼,转向楚明昭,语气温和:“姑娘不必在意。一件衣服而已。”
她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赔公子……”
“不用。”陆文轩笑了笑,“倒是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她低下头,“我来上京投亲,可亲戚搬走了,我找不到……”
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哭腔。
陆文轩沉默片刻。
“若姑娘不嫌弃,我让人送你去客栈暂住。”他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多谢公子……”她福身,“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日后好报答。”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陆文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这个你拿着,找个地方住下。”
他掏银子时,袖口滑落,露出一角纸。
正是那份名单。
楚明昭接过银子,指尖“无意”碰到他手腕。
陆文轩耳根微红,收回手。
“公子真是好人。”她看着他,眼神纯净得像山泉,“我娘说,这世上好人会有好报的。”
陆文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姑娘保重。”
说完,带着同伴匆匆走了。
楚明昭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里。
手里的碎银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走出茶楼,拐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她掀帘上车,萧绝坐在里面。
“拿到了?”他问。
楚明昭从袖中取出那份名单。
刚才碰陆文轩手腕时,用极快的手法抽出来的。
萧绝接过,展开。
看了几行,嘴角微扬。
“手法不错。”
“主人教得好。”
萧绝收起名单,看向她:“他说你是好人。”
楚明昭垂眼:“奴婢不是。”
“但你演得很像。”萧绝伸手,挑起她一缕湿发,“眼泪说来就来,嗯?”
“是媚术课教的。”
萧绝笑了。
“那今天这课,算你及格。”
马车驶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打车顶的声响。
“主人。”楚明昭忽然开口。
“嗯?”
“陆世子他……”她顿了顿,“和他母亲一样,是个好人。”
萧绝转眼看她。
“所以呢。”
“所以,”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份名单用完之后,能不能……别动他?”
萧绝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靠回车壁,闭上眼。
“名单用完,他就没用了。”他说,“没用的东西,我不会浪费精力去动。”
楚明昭松了口气。
“谢主人。”
“别谢得太早。”萧绝没睁眼,“下个任务,就没这么轻松了。”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车在王府后门停下。
楚明昭下车时,萧绝在身后叫住她。
“等等。”
她回头。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扔过来。
“姜汤。”他说,“喝了,别又病倒。”
她接住瓷瓶,还温热着。
“是。”
回到偏殿,哑仆已经备好了热水。
楚明昭沐浴更衣,坐在镜前擦头发。镜中的少女脸颊泛红,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从妆匣里取出那枚碎银。陆文轩给的,似乎还带着茶楼的温度。
她看了很久。
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把碎银放进去。
盒子里已经攒了不少东西:那锭沾血的十两银锭,染血的帕子,乌木簪,淬毒匕首,还有萧绝给的各种药瓶。
现在,又多了一枚碎银。
像某种纪念。
纪念她骗过的第一个好人。
她盖上盒子,锁好。
窗外雨声渐歇,天边露出一线微光。
她躺上床,闭上眼。
脑海里却反复回放陆文轩温和的笑容,和他那句“姑娘保重”。
——好人。
——这世上,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吗?
她不知道。
只知道,从她选择跟萧绝走的那天起,就注定与“好人”二字无缘了。
睡意朦胧时,她忽然想起萧绝马车里那句:
“下个任务,就没这么轻松了。”
心里莫名一紧。
但很快,又被疲倦淹没。
沉沉睡去前,她下意识摸了摸枕下那把匕首。
鞘身冰凉。
像她今后要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