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笼络与离间

雨下到第三日时,书房偏殿的门被叩响了。

楚明昭放下手里的《战国策》,开门。门外站着个青衣小厮,低头递上一封名帖:“郡主,王爷请。”

她接过帖子,展开——是萧绝的字迹,只有两个字:“议事厅。”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裙,绾了简单的发髻,跟着小厮穿过重重回廊。雨声淅沥,打在青瓦上,像某种隐秘的密语。

议事厅里已经坐了五个人。

萧绝坐在主位,下方左右各两把交椅,坐了四位幕僚。最末还有一把空椅,显然是留给她的。

她一进门,四道目光同时扫过来。

审视的,探究的,还有一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坐。”萧绝没抬眼,手里翻着一份密报。

楚明昭在最末的椅子坐下,脊背挺直。

“北境军粮贪腐案。”萧绝放下密报,声音很淡,“说说看法。”

左手第一位的老者先开口,是军师周先生,跟了萧绝十年:“当严查。杀一儆百。”

第二位是个中年文士,姓秦,管着王府钱粮:“不妥。牵涉太广,容易动摇军心。不如徐徐图之。”

第三位是个武官出身的,姓赵:“查!老子最恨喝兵血的杂碎!”

第四位,也是刚才那道敌视目光的主人,姓孙,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王爷,此事蹊跷。军粮贪腐年年有,为何偏偏今年闹大?恐怕是有人故意放饵,等王爷上钩。”

四人说完,看向楚明昭。

显然,这是场考校。

萧绝也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说。”

楚明昭沉默片刻。

“孙先生说得对。”她开口,声音清晰,“是饵。”

孙先生眼神微动。

“但饵也分两种。”她继续,“一种是诱敌深入,一种是打草惊蛇。此案闹得满城风雨,不像是要诱敌,更像是要逼人灭口。”

萧绝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叩。

“继续。”

“军粮贪腐,利益链条上的人太多。闹大了,谁最怕?”楚明昭环视四人,“不是贪官,是背后分赃的人。他们怕的不是查案,是怕有人为了自保,乱咬。”

周先生捋须:“郡主的意思是?”

“此案不用查。”楚明昭看向萧绝,“王爷只需放话出去,说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三日后当朝奏报。”

秦先生皱眉:“若真查不到证据呢?”

“不需要查。”楚明昭说,“只需要让那些人相信,王爷手里有证据。三日内,他们自会内斗,互相灭口。”

厅内静了一瞬。

孙先生冷笑:“郡主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狠毒。”

“孙先生谬赞。”楚明昭回看他,眼神平静,“明昭只是跟王爷学了个道理。杀人,不一定非要自己动手。”

萧绝忽然笑了。

很低的一声笑,带着赞赏。

“就按郡主说的办。”他站起身,“散了吧。”

众人起身告退。

楚明昭正要走,萧绝叫住她。

“你留一下。”

那四人出门时,孙先生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像毒蛇吐信。

门关上,书房里只剩两人。

萧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

“看出什么了?”他问。

“孙先生有问题。”楚明昭说,“他太急于引导王爷‘此案是陷阱’。”

“还有呢?”

“赵先生耿直,可用但不可大用。秦先生谨慎,适合守成。周先生……”她顿了顿,“周先生太稳了,稳得不像个谋士。”

萧绝转身看她。

“你今年十五岁。”他说。

“是。”

“十五岁,就能把四个跟了我十年的人,看得这么透。”他走到她面前,俯身,平视她的眼睛,“楚明昭,你让我有点害怕。”

楚明昭迎上他的目光。

“主人怕什么?”

“怕养出个比我还会算计的小怪物。”萧绝抬手,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也怕有一天,你这双眼睛,会这样看着我。”

楚明昭没躲。

“不会。”她说。

“为什么?”

“因为主人教会明昭一件事”她顿了顿,“算计人之前,得先想清楚,输了会付出什么代价。”

萧绝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直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名单。

“这五个人里,必有一个是内奸。”他把名单递给她,“给你三日,找出来。”

楚明昭接过。

名单上五个名字,周、秦、赵、孙都在,还多了一个姓钱的,管着王府人事。

“三日后,”萧绝说,“若找不出来,你就搬回西院。若找出来……”

他停顿。

“我允你一件事。任何事。”

楚明昭攥紧名单。

“任何事?”

“任何事。”

接下来的三日,楚明昭像影子一样跟在五位幕僚身后。

她听他们议事,看他们往来,记下每个人的习惯、口癖、甚至走路的姿势。她发现周先生每日午时必会去后园散步,秦先生喜欢在账房拨算盘到深夜,赵先生练武时总爱念叨家乡俚语,孙先生……

孙先生很安静。

安静得像条冬眠的蛇。

直到第二天夜里,她看见孙先生的书房里,烛火亮到三更。

她躲在廊柱的阴影里,看见一个人影从侧门闪进孙先生的院子。

是个送夜宵的小厮,手里提着食盒。

小厮出来时,食盒轻了许多。

楚明昭等他走远,翻墙进了孙先生的院子。书房已经熄灯,她摸到窗下,从窗缝往里看。

桌上空空如也,连张纸都没有。

但地上,有一点极细的白色粉末。

她沾了一点,闻了闻。

是灰烬。

有人烧过东西。

第三日午后,五位幕僚又被召到议事厅。

萧绝坐在主位,楚明昭站在他身侧。

“内奸找到了吗?”萧绝问。

楚明昭点头。

“谁?”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五人面前,从袖中取出五张纸条,分别放在每人面前的桌上。

每张纸条上,都写着一句话。

周先生面前的纸条:“北境军粮,三月十五,漕船沉没。”

秦先生面前的:“贪腐银两,分三路,入江南票号。”

赵先生面前的:“军中哗变,压下去了。”

孙先生面前的:“饵已下,鱼未上钩。”

最后一位钱先生面前的:“人事调动,已安排。”

五人脸色各异。

周先生皱眉,秦先生眼神闪烁,赵先生拍案而起:“这是什么意思?!”

楚明昭没理他。

她走到孙先生面前,伸手,从他袖中抽出一支笔和印章。

很普通的狼毫笔,笔杆是紫竹的。

“孙先生,”她说,“您这管笔,用的是‘青州狼毫’,笔杆是‘滇南紫竹’。”

孙先生脸色微变。

“青州和滇南,相隔三千里。”楚明昭把笔放在桌上。

她从怀中取出一片极小的碎纸。

是那天在孙先生窗下捡的,烧得只剩一角,但上面有个印章的边沿。

她把碎纸放在印章旁。

严丝合缝。

“三天前,有人给您送了密信。”楚明昭一字一顿,“您看完烧了,但没烧干净。送信的人,是您安排在王爷身边的眼线。那个每日给您送夜宵的小厮,真实身份,是刑部侍郎的私生子。”

孙先生猛地站起!

“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楚明昭转身看向萧绝,“王爷查查那小厮的来历,便知。”

萧绝没说话。

他只是抬手,轻轻击掌。

门外涌进四个黑衣影卫,两人按住孙先生,两人退出去,显然是去抓那小厮。

孙先生脸色煞白,忽然抬头看向楚明昭,眼神怨毒。

“你……你怎么知道?”

楚明昭看着他。

“因为您太急了。”她说,“急着引导王爷避开此案,急着把脏水往别处引。您怕的不是查案,是怕查案时,牵扯出您和刑部侍郎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孙先生瘫软下去。

人被拖走时,他忽然嘶声大笑:“萧绝!你以为养了条好狗?她今天能咬我,明天就能咬你!你等着!”

声音渐远,消失在雨声里。

厅内死寂。

剩下的四位幕僚,看楚明昭的眼神全变了。

不再是看孩子的眼神,而是看一把锋利到可怕的刀。

萧绝挥挥手:“下去吧。”

四人如蒙大赦,匆匆退出。

书房里只剩两人。

雨声更大了。

萧绝走到楚明昭面前,俯视着她。

“你赢了。”他说,“要什么?”

楚明昭抬头看他。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某种复杂的光。

“明昭想问主人一句话。”

“说。”

“刚才孙先生说,我会咬您。”她停顿,“主人怕吗?”

萧绝沉默。

良久。

他伸手,捏住她下巴,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怕。”他坦荡承认,“所以你得记住”

他俯身,唇几乎贴着她耳廓,声音低得像叹息:

“你若咬我,我就拔了你的牙。”

“你若逃……”

他没说完。

但楚明昭懂了。

——你若逃,我就折了你的腿。

——把你永远锁在身边。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主人。”她轻声说,“明昭不会逃。”

萧绝松开手。

“记住你说的话。”

他转身走向书案,背对着她。

“出去吧。”

楚明昭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时,听见他在身后说:

“楚明昭,永远不许背叛我。”

她身体一颤。

“是。”

门关上。

书房里,萧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

心腹从暗处转出来。

“王爷,郡主她……太聪明了。”

“嗯。”

“会不会养虎为患?”

萧绝没回答。

他只是看着偏殿的方向。

良久,他低声说:

“就算是虎……”

“也是我养大的。”

“她的獠牙该对谁,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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