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宫门前时,夕阳正从朱红宫墙的檐角滑下去。
楚明昭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外面乌泱泱的马车和人群。命妇的翟舆,官员的轿子,还有各府公子小姐们华贵的车驾,把宫门前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熏衣香,还有马匹特有的气味。
她放下帘子,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萧绝。
他今日穿了正式的玄色亲王蟒袍,玉带金冠,连腰间的佩剑都换了镶宝石的礼器。整个人在昏暗车厢里,依然有种逼人的贵气。
“怕了?”他没睁眼,却像知道她在看。
楚明昭摇头。
摇完才想起他闭着眼,补了一句:“不怕。”
萧绝嘴角扯了扯。
“等会儿跟紧我。”他说,“少说话,多看。”
马车又往前挪了一段,终于轮到他们。宫门守卫验过腰牌,放行。车子驶进长长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红墙,投下深深的阴影。
又回来了。
楚明昭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她小时候常爬;那个汉白玉石狮子,她躲过猫;还有远处永安宫的飞檐,在暮色里沉默地翘着。
母妃的宫殿。
可惜,改朝换代了,已经三年了。
她收回视线,攥紧了袖口。
宴设在太和殿。
灯火通明,丝竹声声。他们进去时,殿内已经坐了大半。原本喧闹的人声,在他们踏入的瞬间,诡异地静了静。
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还有……憎恨的。
楚明昭垂着眼,跟在萧绝身后半步,走到最前方的席位。那是亲王位,仅次于御座。
刚落座,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压低的议论。
“那就是摄政王捡的野种?”
“长得倒是清秀,可惜出身……”
“听说连字都不识几个,粗鄙得很。”
楚明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滚烫,烫得舌尖发麻。
萧绝侧头看了她一眼。
“听见了?”他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
“嗯。”
“记住是谁说的。”他说,“以后有机会,一个一个算账。”
楚明昭抬眼,扫过刚才议论的那几个方向。
是几个年轻贵女,穿着绫罗绸缎,头上珠翠晃得人眼花。
她记住了。
宴过三巡,皇帝举杯。
楚明昭恶狠狠的盯着他。
李元玄,是他!
她的堂兄!
她记得父皇病重时,李元玄比所有的皇兄都孝顺。
李元玄看了她一眼,眼里只有冷漠。
似乎没有认出她。
又似乎是认出了她。
他嘴角笑了笑。“今日设宴,是为贺摄政王收义妹之喜。”李元玄声音不大,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赐封号……昭阳郡主,享郡主俸禄。”
没有金册和玉印,就是个虚名。
萧绝起身谢恩,姿态恭敬,但眉眼间没什么温度。
楚明昭也跟着跪下,磕头。
礼毕,重新落座时,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更刺人了。
尤其是女眷那边。
果然,酒过三巡,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穿鹅黄襦裙的贵女端着酒杯走过来,十四五岁年纪,眉眼娇纵。她是户部尚书之女,姓柳。
“昭阳郡主。”柳姑娘笑容甜美,语气却带着刺,“听闻郡主流落民间多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
楚明昭放下筷子,抬眼。
“还好。”她说。
“郡主真是豁达。”柳姑娘掩嘴轻笑,“若是我,怕是早熬不住了。不过也是,民间长大的,皮实些。”
这话里的羞辱,连掩饰都懒得。
楚明昭看着她,忽然也笑了。
笑容很淡,但眼里的光冷得让柳姑娘心里一突。
“柳姑娘说得是。”楚明昭声音清脆,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民间确实辛苦。不像姑娘这般锦衣玉食,连令尊贪墨的六十万两修河款,都能拿去买南珠镶鞋。”
死寂。
柳姑娘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查查户部的账就知道了。”楚明昭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去年三月,令尊批的修河款是一百万两。实际到工部的只有四十万。剩下的……”
她顿了顿,看向柳姑娘脚上那双缀满南珠的绣鞋。
“一双鞋,够三百灾民吃一个月。”
柳姑娘脸色煞白,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围一片吸气声。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看了过来。
萧绝一直没说话,此刻才慢悠悠开口:“柳姑娘,醉了就早些回去歇着。”
语气平淡,但字字都像耳光。
柳姑娘捂着脸,哭着跑了。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但气氛已经变了。
没人再敢往这边看,更没人敢过来搭话。
楚明昭安安静静地吃饭,夹菜,喝汤。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萧绝侧头看她,眼里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背账目的本事,倒是没丢。”他低声说。
“主人教的。”她答。
宴散时,已是深夜。
马车驶出宫门,车厢里重新陷入昏暗。楚明昭靠着车壁,有些倦了。
“累了?”萧绝问。
“嗯。”
“累也得撑着。”他说,“以后这种场合还多。”
楚明昭没应声。
马车拐过一个弯,车厢晃动。她没坐稳,身子往旁边歪了歪。
萧绝伸手扶住她。
手臂环过她肩膀,很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松木香,瞬间将她包裹。
楚明昭身体僵住。
“别动。”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压得很低,“做给外面看的。”
她侧过头,从车帘缝隙看见。
宫门外,还有几辆马车没走。车上的人,正盯着他们这边。
她明白了。
于是放松身体,任由他揽着。
萧绝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拂过她额发。
“今天做得不错。”他说,“但记住”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力道不轻。
“你永远是我的奴。”
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楚明昭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得她耳膜发麻。
回到王府,在西跨院的月亮门前分开。
萧绝没进去,站在门口,看着她。
“明天开始,教你骑射。”他说,“做郡主,不能只会背账本。”
楚明昭点头。
“主人。”她忽然叫住他。
“嗯?”
“您需要我‘郡主’的身份,做什么?”
萧绝沉默片刻。
月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
“钓一条大鱼。”他终于说,“而你,是鱼饵。”
楚明昭看着他。
“那鱼,是谁?”
萧绝笑了。
“等上钩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玄色蟒袍在夜风里翻起一角,像乌鸦的翅膀。
楚明昭站在月亮门下,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
鱼饵。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
手臂内侧,那两道血痂还没脱落,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那就看看,最后是谁钓谁。
她转身进屋,关上门。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下。
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