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噩梦与守夜人

烧是后半夜起来的。

像有人在她骨头缝里点了把火,一寸一寸烧上来。喉咙干得发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楚明昭在榻上蜷成团,冷汗浸湿了中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她闭着眼,但眼皮底下全是晃动的血色。

牢房幽暗的光、咽喉喷溅的血、地上蔓延的暗红。

还有那支乌木簪。

簪尾没入皮肉时,触感是软的,带着一点微妙的阻力。然后血涌出来,温热,黏稠,顺着她手指往下淌。

好多血。

她猛地睁眼。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她盯着帐顶的暗纹,数呼吸。

一,二,三……

数到十七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

囚犯最后瞪大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她小小的、扭曲的倒影。

她翻身坐起,捂住嘴干呕。

胃里空荡荡的,只吐出一点酸水。

冷。

明明是盛夏的夜,她却冷得牙齿打颤。扯过被子裹紧,还是冷。寒意从骨头深处渗出来,往外冒。

她摸索着下床,想去倒水。

脚刚沾地,就软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扶着桌沿站稳,摸到茶壶,壶身冰凉。倒出来的水也是凉的,灌进喉咙,非但没解渴,反而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寒颤。

手抖得厉害,茶杯没拿稳。

“啪嚓——”

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楚明昭僵在原地,盯着地上四溅的瓷片,呼吸急促。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快。

然后是推门声,她烧得昏沉,忘了锁门。

萧绝站在门口,披着外袍,头发松散着,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

“吵什么。”他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楚明昭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萧绝走进来,油灯放在桌上。

光线下,她看清了他的脸。

没什么表情,眉头微蹙着,像被打扰了睡眠的不悦。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又看向她。

她裹着被子站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颊边。身子细微地发着抖。

萧绝沉默片刻。

转身走到脸盆架前,从铜壶里倒了半盆热水。又拎起墙角的药壶。

他直接把药壶放在炉上,添了块炭。

动作熟练,不像个王爷该会的。

然后他走回来,在盆里拧了块布巾。

“过来。”他说。

楚明昭没动。

萧绝也不催,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布巾。

半晌,她挪过去。

他抬手,布巾敷在她额头上。

烫。

但烫得舒服。那股热气从额头渗进去,稍稍压住了骨头缝里的寒意。

萧绝的手按着布巾,停顿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

隔着布巾,她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躺下。”他说。

楚明昭躺回床上。

萧绝拉过凳子,在床边坐下。布巾凉了,他就重新拧一块,敷上。一遍,又一遍。

她闭着眼,意识在灼热和冰凉之间浮沉。

偶尔睁开眼,看见他侧脸的轮廓在油灯的光晕里,明暗交错。他垂着眼,专注地拧布巾,额前几缕碎发落下来,遮住半边眉眼。

不像那个在刑部大牢里冷眼看她杀人的摄政王。

也不像那个掐着她下巴说“死时无人知晓”的萧绝。

药壶里的药重新滚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萧绝起身,倒了半碗药,端过来。

“起来喝。”

楚明昭撑起身子,接过药碗。滚烫,烫得指尖发红。她小口小口地喝,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喝完,他接过空碗。

“睡。”他说。

她躺回去,重新闭上眼。

但没睡着。

她能感觉到,他没走。

油灯的光晕在眼皮上晃动,他的呼吸声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偶尔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他换了个坐姿。

时间过得很慢。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成黛青,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楚明昭半睡半醒间,感觉额头上换了块凉的布巾。

然后有一只很轻的手,拨开了她颊边汗湿的头发。

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很暖。

像寒冬里偶然触到的一捧炭火。

她把那只手拉过来,贴在脸颊边,喃喃了一句:

“母妃……”

那只手僵住了。

她想起来了,母妃已经死了。死在宫变那夜,死在冷宫的枯井边。

可那只手没抽走。

任她贴着,任她蹭着。掌心温热,指腹粗糙,和她记忆里母妃柔软的手完全不同。

但她舍不得放开。

太暖和了。

暖和得让她想哭。

可她记得他的话。

眼泪是废物。

所以她只是更紧地攥住那只手,把脸埋进去,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

那只手终于轻轻抽走。

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是萧绝站起身。脚步声很轻,走到桌边,油灯被吹熄。

然后是开门,关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

楚明昭睁开眼。

枕边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药瓶。

是她白天用过的那支乌木簪,沾过血的,已经被洗净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簪子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凌厉的字迹,只三个字:

“抱着睡。”

她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拿过来,握在手心。

簪身微凉,但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侧过身,把簪子贴在胸口,蜷缩起来。

这次,真的睡着了。

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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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站在廊下。

晨光熹微,照着他半边侧脸。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掌心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湿漉漉的触感。

是她蹭上去的眼泪,虽然她以为自己没哭。

他握了握拳。

转身离开时,对暗处吩咐了一句:

“去查查,她母妃葬在哪儿。”

声音很轻,散在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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