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次见血

刑部大牢的霉味是活的。

它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渗进皮肤每道褶皱里。混杂着血腥、排泄物和腐烂稻草的浊气,熏得人眼睛发涩。

楚明昭跟在萧绝身后半步,踩着他的影子走。

她今天换了身深灰的男装,头发束成最简单的童子髻,脸上不知被他抹了什么,肤色暗沉了些。混在他那群黑衣护卫里,像个不起眼的小跟班。

没人多看她一眼。

狱卒提着油灯在前引路,铁链拖地的声响在幽深甬道里回荡,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

两侧牢房里,有眼睛在暗处窥视。

麻木的,疯狂的,濒死的。

“怕么。”萧绝忽然开口,声音在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明昭摇头。

“嘴硬。”他轻笑。

走到最深处那间牢房前停下。

栅栏里关着个男人,手脚都锁着铁链,蜷在角落的草堆上。听见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有纵横交错的鞭痕,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却亮得吓人。

“萧……绝……”他嘶哑地喊,像破风箱漏气。

萧绝没应。

狱卒打开牢门,退到一边。

“进去。”萧绝对楚明昭说。

楚明昭迈过门槛。

牢房很窄,只够三四人站立。她一进去,那囚犯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他是北境探子,手上十七条人命。”萧绝站在牢门外,声音平静得像在介绍天气,“本来今早该斩的,我特意留到现在。”

囚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

楚明昭背对着萧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背上。

“杀了他。”萧绝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

楚明昭的手藏在袖子里,指尖冰凉。她摸到袖中那支发簪——萧绝前日给她的,乌木的,簪头磨得尖利。

“要么他死,”萧绝补了一句,“要么你亡。”

囚犯突然动了。

他像头困兽般暴起,铁链哗啦作响,直扑楚明昭而来!

油灯的光晃得厉害。

楚明昭看见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闻到扑面而来的恶臭,听见他喉咙里压抑的嘶吼——

她后退半步,背撞上冰冷的石墙。

无处可退。

右手从袖中抽出,乌木簪在昏暗光线里划出一道短促的弧。

噗嗤。

很轻的一声。

像戳破一个熟透的果子。

囚犯扑来的动作僵在半空。他低头,看向自己咽喉——那里插着一支发簪,只露出半寸簪尾,余下的全没入皮肉。

血先是渗出一点,然后汩汩涌出,顺着脖颈往下淌,染红衣领。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铁链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楚明昭还保持着刺出的姿势,右手悬在半空,手指紧紧攥着簪尾。温热的血溅了她满手,还有几滴溅到脸颊上。

黏腻,滚烫。

她盯着地上那具抽搐的身体,看着他咽喉处那个小小的血洞,看着他最后蹬了一下腿,然后彻底不动了。

死了。

甬道里死寂。

狱卒手里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萧绝走进牢房,靴子踩在血泊边缘,停下。他蹲下身,探了探囚犯的鼻息。

然后站起身,看向楚明昭。

“手抖什么。”他说。

楚明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萧绝从袖中抽出块素帕,递给她。

“擦擦。”

楚明昭没接。

她自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血渍在灰布上晕开,变成暗褐的污迹。

“走。”萧绝转身出了牢房。

楚明昭跟上去,路过尸体时,她停顿了一瞬。

然后跨过去。

回王府的马车上,两人沉默。

楚明昭坐在萧绝对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洗过了,狱卒端来的水,冰冷刺骨,搓了三遍。

但总觉得还有血腥味。

“第一次都这样。”萧绝忽然开口。

她抬眼。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吐出来,或者做噩梦,都正常。熬过去就好了。”

楚明昭没说话。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帘缝隙里漏进街市的喧嚣。卖炊饼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妇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鲜活的人间。

和刚才那个阴暗腥臭的牢房,像两个世界。

回到西跨院,天已经黑了。

楚明昭屏退了哑仆,闩上门。

然后走到铜盆前,倒水,一遍一遍地搓手。用皂角,用力,直到手背的皮肤搓得发红,几乎破皮。

水渐渐变浑,泛着淡淡的粉。

她还在搓。

指甲缝,指关节,掌心的纹路。

总觉得洗不干净。

总觉得那温热的、黏腻的触感,还黏在皮肤上。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不是敲门,是直接推门——门闩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挑开了。

萧绝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细铁片。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看见铜盆里泛红的水,和她搓得通红的手。

没说话。

径直走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这就受不了了?”他盯着她,“才一条命。”

楚明昭抬起头。

眼眶是红的,但没眼泪。

“主人,”她哑声问,“我及格了吗?”

萧绝看着她。

看了很久。

然后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丢在她脚边。

“药膏。”他转身往外走,“抹上,明天手别肿。”

走到门口,他停住。

没回头。

“下次杀人,”他说,“别闭眼。”

门关上了。

楚明昭蹲下身,捡起瓷瓶。

拔开塞子,是清凉的药膏味,盖过了记忆里的血腥。

她走到床边坐下,蘸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手背和手指上。

动作很慢。

抹到右手虎口时,她停住了。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是发簪刺入时,被囚犯挣扎的力道划到的。当时没觉得疼,现在才渗出一丝血丝。

她盯着那道血痕看了会儿。

然后放下药膏,走到桌边。

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块素白帕子。

——是萧绝今日在牢里递给她,她没接的那块。

她把手贴上去。

虎口的血痕在帕子上印下一个淡淡的、模糊的印子。

像朵未开的花。

她把帕子叠好,和那支沾过血的乌木簪放在一起。

塞进枕头底下。

吹熄灯,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簪子刺入咽喉的画面。

是萧绝蹲下探鼻息时,侧脸的轮廓。

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下次杀人,别闭眼。”

窗外传来打更声。

四更天了。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药膏的清凉气味,在黑暗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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