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陈广陵知道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前世真实的记忆。

他能触摸到冰冷的明光铠上征尘黏黏,还能看到自己头顶上招摇的锦旗迎风烈烈。这些都是真实的。包括长枪穿透肩胛的剧痛也是真切到每一次都令他冷汗满身。

那一世,他是跃马扬鞭驰骋天下的将领,一杆乌黑的长槊所向披靡,连白色的缨子都被鲜血染成不褪色的血红。到他战死沙场的那一刻,他虽然才二十四岁,却已身经百战。

明天,大军再次出征,他的热血又再次嚯嚯跳跃。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嗜血的野兽,那些刺穿肌肉骨骼的瞬间,都让他有酣畅淋漓的狂喜。

一如往常,他独自在房中饮着烈酒,用最好的绸缎擦拭着宝剑。他虽然总带着宝剑上阵,但很少用到。他的长槊已经足够了。但今夜他就想摸一摸宝剑的锋芒,看它在烛光中如一泓秋水,凛冽无情。

忽然,门外明显多了一道浅浅的呼吸,那样柔弱而羞怯,像一只迷路的小鸽子,在外面徘徊。他把门一开,便看到了她。

她是他定下婚约,等这次出征回来后才迎娶过门的未婚妻子。她是他父母都满意的大家闺秀,他只看过她的画像,还远远在定亲的宴席上瞄过隐匿在家人中的她。她确实是一个望之温柔可亲的女子,低头含羞的样子看得出良好的教养。

“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了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回答,她低垂的头只是轻轻起伏,整个人连裙摆都流露出慌乱失措的感觉。这么慌乱还勉强自己站在他面前,他觉得有趣,想逗逗她,便越礼去拉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拉进屋里。

不料,她被他一碰,浑身如遭雷击,像个害怕的小斑鸠用力抖了抖羽毛,吓得他赶紧缩手,一时讪讪,两人就这么杵在门口,无言相对。

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她使劲撑起头,脸颊通红似血,他这才发现,她竟然个头挺高的,只比他矮了半个头。这在常见的女子中是很难得的高挑。她几乎是和他平视了。

“大人,明天要出征了!”

鼓足勇气说的竟然是句废话。他哑然失笑。“嗯!”

“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去?”她抓紧衣襟,脸颊还是涨红,但隐隐有变成白雪的错觉。

看到他错愕的双眼,她的热情像决堤的河水,汹涌地流向他。她伸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角,哀哀说道:“我知道大人是常胜将军,百战百胜,这次不去也没什么的,不会影响大人的英名,大人能不能别去?我求求你!”

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半明半暗的光线,看清楚了她的狼狈:她的小鼻子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在颤抖着,弧度圆润的嘴唇也在抽搐着,她说这番话是多么紧张害怕,却还是说出口了。还有,她的裙子下摆微微露出了一弯白袜,她的鞋子丢了一只,裙摆底襟都挂开了几道口子,还弄脏了大约膝盖的位置。看来,她是翻墙进来的。因为他的墙边种有不少刺梅,这些口子都是被它们拉开的。

蓦然心动,他弯身一把抱起她,放在椅子上。她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却不肯撒手。他便弓着身让她搂着。她贴着他的鬓边,轻轻抽泣,声音呜咽动人。“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浑身是血,被锦旗包裹着,用青鸾车送了回来。人们都把鲜花抛到你车前,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想哭却没法哭出声音。”

她抬起头,灼热的双眼射出慑人的光芒,直勾勾衔住他的双眼,没有羞怯避让。“我知道大人是盖世英雄,知道大人是因为父母之命才与我定下婚约,我并没有约束大人的意思,只是,我只想大人好好的,不要——”说着,她又哽咽了,眼泪像晶莹的溪流,一道一道淌过蜿蜒的脸颊。

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大家闺秀竟然也有这么炽热的情感。从来没有人这样炽热地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一时呆住了。看到他没有反应,她更慌张失措了,一下子跳起来,惨白着脸向后退了两步,怯怯说道:“妾身失礼了,告退。”

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含笑道:“外面下雨了,还会打雷呢。”她勾着头,带着哭腔的声音颤巍巍如同将要从叶间坠落的雨珠。“正好让天上雷把我劈死,我真是太失礼了!就这么跑来说些疯话!”

“你死了,我可怎么办?我还等着娶你过门的。”

她大惊,傻傻瞪着他,张口结舌,脸上却渐渐泛起抑制不了的狂喜。“大人!”

他含笑摸了摸她碰乱的头发,棱角分明的眉毛变成柔和一道弧线。“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冲动的一面。我真心期待我们将来在一起,好好看看你会怎么样。你放心,我会安然回来,做你的英雄。”

那一夜最后的记忆便是沾湿了他指尖的眼泪。她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晶莹如溪流的泪水。炽热的眼眸也烧不干的眼泪。它们冰凉地落满他的手心,濡湿了他的指尖。

他还是食言了。这是他最壮烈的一战,前锋军无人生还。他在冥冥中一直看着,看着人们痛哭流涕把他屹立不倒的身躯放平,用染满鲜血的锦旗包裹好,放在满是香料的青鸾车上,全军缟素送他回都城。

都城的道路上撒满了鲜花,街道成了彩虹。那是人们摘空了全城的花朵抛在他经过的道路上,悼念他的壮烈牺牲。

她一身素衣站在城头,没有挽起的长发迎风飘摇,像绝望的水草。他心口一恸,接着便惊呼出来。她纵身一跃,竟从高耸的城头跳了下来,一记钝响,一朵灿烂的鲜红花朵妖艳地盛开在青鸾车前。

他欠她一个约定。前世未结,今生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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