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惊雷1

父亲见瑾良把苇杭送回来,有些吃惊,便顺便留了他吃饭。只是离饭点还早,一老一少便在会客厅里攀谈了起来。

苇杭却被母亲拉到了里间询问,“怎么是许公子把你送回来的?”

“在路上碰见了,他顺道也就送了。”苇杭有些不自然,她知道母亲定是想多了,又解释道,“母亲,你别多想,他只是顺路而已。”

“傻丫头,男人送女人,哪里都顺路。”周景岚含笑道,“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家里太远了。”

“母亲,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们绝不会走到一起的,我们的道路不一样。”

周景岚见苇杭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其实这样也好,大西北也太远了,你打小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苏州你祖父家,留在我身边也方便些。”

苇杭搂着母亲的胳膊,咯咯地笑,“母亲,我还小,不着急嫁人,我还指望能上大学留洋呢。”

“女孩子家,学问那么多干什么,懂得多了,忧愁也多了。”周景岚轻叹道,“懂得多些,也好,最起码,日后不会让人嘲笑。”

“母亲,我去更衣。”苇杭还穿着藏青色的校服,裙摆上有几块污渍,怕是游行的时候粘上的。

“快去吧!对了,给你哥哥通个电话,叫他今晚早些回来用晚饭。”

“记下了。”苇杭答应着,出了门,却又看见瑾良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加了一根香烟,却还没有点燃。

瑾良看见苇杭,忙把香烟收到烟盒里,“不好意思。”

“没事,我理解。”苇杭知道男人不倾诉,只有抽烟舒缓愁苦,尤其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更是爱抽烟。因为她也曾见过三年前安彤去世的时候,程靖安一个人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颓废,与现在的政坛新贵想必是近乎不同的。

“我去同长清兄长通个电话,让他早些回来,你也好过与父亲聊经商。”苇杭以为是瑾良与父亲聊不下去经商的话题,可是瑾良聊不下去的却是是政见。

“好。”

苇杭步履匆匆,与靖安通了电话,靖安新上任,工作繁忙,一时还真回不来,只说尽早回来。

苇杭与靖安通过电话,竟有些空落落的感觉,长清有工作,玉贤已经嫁人,二哥跟着父亲经商,四哥,静姝和易安都还在读书。自己中学眼看着就要毕业了,苇杭留洋学医,奈何父亲丝毫没有松口,除非学文学,要不然就往家里待着。学文学不仅是父亲的想法,还是外祖父的意愿。

程苇杭想起这些就堵心,父亲觉着,女孩子学医抛头露面,不好照顾家里人不说,还容易受欺负,程家的女儿是如何都不行的。

心乱如麻的时候,竟想起了许瑾良的脸,无论是昨天傍晚夕阳映照下的侧颜,还是今天下午大街上正义凛然的演讲,都是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官僚不同的,是了,瑾良是清澈的,而他们是污浊不堪的。

这样一想,就想了好些时候,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换。苇杭又懊恼了起来,怎就想起了许瑾良,道不同的两个人,不能相谋,况且许瑾良还是许席儒的侄儿,许席儒花花公子的性子,许瑾良不会一丝一毫没有沾染的,只是形象维持的好罢了。

苇杭破天荒的挑了一件水绿色的旗袍,这旗袍样式虽然不是当下时兴的,但好在花纹简单,没有花哨的花朵,只是简单地纹路,能够更好地凸显女子的曲线,不至于喧宾夺主。

母亲向来喜欢旗袍,她说身量纤细的女子穿旗袍最好看,丰满的女人穿旗袍便没了美感,只剩肉感。

头发这回散在身后,只带了一个珍珠发箍,不至于太失态。

……

苇杭到饭厅的时候,众人都已落座,瞧见苇杭,着实被惊艳了。从前就知道五丫头好看,如今细细打扮才真真是个国色。

“方才还疑虑五姑娘怎的还没来,原是女为悦己者容的缘故。”二姨娘打趣道。

苇杭面上一红,“才不是,二娘别笑我,我只是与长清哥讲电话,讲的太迟了些。”

“长清他说什么?”周景岚问询道。

“长清哥说他手头上的事多,得晚些时候回来。”苇杭回答道。

“那就别等他了,动筷吧。”程谦修中断了饭前聊天。

……

一顿饭吃的是五味杂陈,好在程靖安回来的早,不然苇杭真的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长清回来了,快些落座吧。”周景岚招呼着,忙叫佣人添了碗筷。

靖安同瑾良坐到一处,“长清兄可是忙得很?”

“可不是。”靖安叹了口气,“沛民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应该带你来玩儿两天,只可惜我公务缠身,实在不能作陪。”

“这不五小姐闲着呢,带着许少爷春游踏青,权当消遣。”二姨太笑着道。

苇杭正欲拒绝,程谦修却点了头,“也好,正好明天周末,婉兮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出去转转。”

“许某来过北平许多次,倒从来没有游玩过,只是麻烦程小姐了。”许瑾良想着反正明日也无事,倒不如转转。

“无事。”苇杭虽然怕舆论,但既然父亲都说,她也不能再拒绝。

苇杭晚饭吃的索然无味,自然用的极少,只说有了困意,回房去休息了。

……

众人散去,靖安同瑾良说话。

“长清兄,虽说同你认识的不早,但却感觉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见如故似的。”瑾良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却发现没有带打火机,又放回口袋里。

靖安瞧着他笑了,递给他一块儿巧克力,“是啊,好像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的一样。”

瑾良轻轻推开他递过的巧克力,“不了,这点儿自制力我还是有的,这东西吃多了,坏牙。”

“哈哈哈,沛民兄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怕坏牙。”靖安笑道。

瑾良也笑了起来,夺过他手里的巧克力,嘎嘣咬下一块,“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怕蛀牙?笑话。”

“沛民兄怎么还计较起来了?莫不是苇杭那点儿小性子都教会了你?”靖安半开玩笑道。

“对了,令堂同我说了令妹的婚事。”瑾良微微皱眉,“但是,令堂似乎很属意我。”

靖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瑾良会主动提起这事,他原本还犯难怎么跟瑾良讲,“那,沛民兄是什么意见呢?”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的事,我想对于令堂而言,两个家族更为重要些吧。”瑾良觉着那巧克力太甜腻了,齁嗓子。

“家父,相比于儿女个人的好恶,更在意家族利益的得失。”靖安心头微微胀痛,又想起了自己那段悲剧。

“感情这种事情勉强不来,我也不愿意勉强。”瑾良轻咳了两声,“两个人在没有更多了解之前,是没有办法确定是否合适,也许我这一辈子找不到一个可以相爱的人,但我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否则这一辈这么短,要我怎么磨合?我并没有说令妹不好的意思,只是个人的婚恋观如此罢了。”

“这点我倒是与沛民兄不同。”靖安向瑾良吐露心声,“我只希望同喜欢的人结婚,反之,其他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都是我不爱的人。”

瑾良显然是被他的言论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长清兄,我觉得,爱和喜欢不一样,喜欢是占有,而爱却是放手。”

“我曾经拥有,然后放手,所以她走了,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的手。”程靖安这一刻情绪有些难以抑制的拨动,“长清兄,能否给我一支烟。”

“可以,但是我没有火,抱歉。”瑾良递给他一支香烟,却看见靖安从口袋里掏出火机点了烟,瑾良要来了火机,也给自己点了烟。

两个人男人在烟雾缭绕中,各怀心事。

……

周景岚脚步放轻,走进程谦修的书房,“老爷,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嗯,知道了。”程谦修摘下眼镜放在桌上。

周景岚放下茶碗,“厨房炖的参茶,养神,老爷用些。”说罢就要离去。

“景岚,坐下陪我说说话吧。”程谦修柔声呼唤道。

周景岚顿住了脚步,“老爷,我同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旁人面前我得装下去,现在我是装不了的。”

“景岚,长清的事,你还是过不去吗?”程谦修有些懊恼,“早知让长清纳了那丫头,也不至于闹到如今。”

“那可怜的孩子与我们程家脱不了干系,而你才是杀人凶手。”周景岚,转过身子,“如今你又要害了苇杭吗?”

“这怎么叫害?许瑾良出身好,又有实权,前途无可限量,婉兮嫁给他,不应当是一件好事吗?”程谦修不解道。

“罢了,我同你是讲不下去的。”周景岚就要走,又想起了什么,道,“老爷,如你所说的话,当年我父亲是不该把我嫁给你的。”

“景岚。”程谦修终是没留住她,当年程家虽然声名在外,但内里确是不行了,如同蝼蚁啃食后的大坝,不堪一击。当年是周景岚执意要嫁给他,不顾家里人反对,这才有了他程谦修的今天。可是他现在也是希望儿女能过好,也没有做错什么。

……

“茜芷?”苇杭起了个大早,今天要同许瑾良出门走走,迟到了可不好,“我先出门了,你不用跟着了。”

“哎,小姐。”茜芷应道。茜芷是打小跟着苇杭的丫头,伶俐乖巧得很。

苇杭换了一件米黄色的洋装,套了一件同色系的收腰外套,整个人明媚又精神。两边的头发编起来,其余散在身后,头上戴了一顶乳白色缀白花的遮阳帽,白色纱网遮住了半张脸。手腕上带了一串珍珠链子,手里提着小巧的手包。

瑾良差点没有认出来苇杭,“极少见你穿洋装出来,倒是很有精气神。”

“想着是同参谋长出来,不敢给您丢人。”苇杭笑道。

“我头一次来北平的时候,还是跟着家父,那时候才十八岁,如今都过了五六年了,北平倒是有些变化。”瑾良感叹道。

苇杭应和道,“我打小就在这儿,变化么,就是洋人越来越多,生意越发的好起来,街上都越发热闹了。”

“是啊,若是这势头一直这样好该多棒啊。”瑾良感叹道。

“哦?我倒是觉得,会的。”苇杭冲他笑笑,“昨儿下午听了先生的讲话之后,热血沸腾,我想一定会的。”

“你,这样信我?”瑾良看着身边的小人儿,确是娇俏可人,不过才一日的功夫,仿佛长大了很多。

“信,信得很。”苇杭冲他点头,“我不信昨儿下午在场的其他长官,就单信你。”

“哦?”瑾良摇摇头,“我都不信自己了,你若是信我,你会失望的。”

“那请先生不要让我失望。”苇杭坚毅的目光望着身边的男人,仿佛依靠般的,“若是这世道多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当官儿的,该多好。”

“还有很多,只是你不知道,他们也不想被知道。”瑾良低沉的声音,仿佛让人入了深潭,深不见底,捉摸不透。

“卖报了,卖报了,许瑾良参谋长宣誓,驱除鞑虏,振兴中华……”

苇杭轻笑,“这么快就上报了,倒是速度。”说着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许瑾良剑眉星目,一身戎装英气十足。

“这报上怎么讲?”瑾良看苇杭神色微变,有些担忧道。

苇杭把报纸递给他,“报社很赞赏你这种大义,不过你的长官可就不是这么说了。他们讲你信口胡言,有煽动群众之嫌,当做检讨。”

“罢了,不理这些,程小姐还是带我四处转转,欣赏着北平风光吧。”许瑾良挥一挥手,把报纸随手扔了。

“先生好潇洒。”苇杭瞧他毫不在意,“要不去北海公园吧?”

“随你。”

“不知道先生是否能乘坐电车?”苇杭问道。

瑾良点头,“我都可以。”

“我是很喜欢乘电车的,沿着车线,从窗外看风景,犹如电影里异国女人从电车里就能有一段遇见,然后开始一篇美丽的故事。”苇杭说着走上了电车。

瑾良跟着她,“电影里总是把美丽展现,把悲哀隐藏的。”

“是吗?”苇杭爽朗一笑,“先生喜欢听戏吗?剧院里排了两部剧,木兰从军和白蛇传,听说挺不错的。”

“不知道程小姐喜欢木兰还是白蛇?”瑾良饶有兴致的问道。

苇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然是木兰,英雄儿女自当如此。”

“哦?我倒是很佩服白蛇,敢爱敢恨,能为一人,与世为敌。”瑾良此话一出便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和女子似的,多愁善感起来。

“想不到先生还有这样的一面。”苇杭嘴角又微微上扬,嘴边儿的两粒梨涡,明媚又温婉。

“这话不是我讲的,是我听人讲的。”瑾良羞赧,解释道,确实是听人讲过的,只是那人瑾良却不愿提起。

“想必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吧。”苇杭不经意问道。

瑾良犹豫一下,“跟程小姐比还是差远了。”

苇杭收回目光又看向他,“先生怎么跟令叔学的,油嘴滑舌起来?”

“说起来好些时候没见过绍礼了。”瑾良对于他这个叔叔也是颇为无奈,顺道也就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道他近来在忙些什么。”

“生意人,无非是忙生意。”苇杭草草了解了这个话题,“前面就到了,该下车了。”

“嗯。”

苇杭起身,却不料电车还未停稳,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磕到。

瑾良眼疾手快,抓住了苇杭的胳膊,硬是给拽了回来。

苇杭紧贴着瑾良的胸膛,呼吸急促,因为穿着高跟鞋的缘故,眼睛就擦着瑾良的下颚,心忽的漏了一拍,她能感受到瑾良炙热的手掌揽着她的腰,灼热似的,让她不安。

“多谢了。”苇杭道谢,“先生身手不凡。”

“军校日常罢了。”瑾良到没有很在意,下了车,看见北海公园里的景致,心情好了不少。

两个人并排走着,一时间寂寞无言,竟有些尴尬的气氛在弥漫。

大概是因为最近动荡的缘故,公园里寥寥几人,都步履匆匆。远处的草地已经泛着绿意,河畔的杨柳透着绿意。

“我记得一句诗,这样讲,‘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想才情此景怕是差不多的。”瑾良看着朦胧的绿色,兴趣盎然。

苇杭应和道,“是韩退之的诗,不过我对他不甚了解,还是最熟悉他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我也不了解这些文人墨客,军事领袖倒是知道不少,我想你该没有什么兴趣的。”瑾良难得开玩笑。

“确实。”苇杭笑道。

“程小姐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泛舟湖上?”瑾良望着湖面,“在西北的时候,长姐常寄来游山玩水的相片,只恨自己不能分身,也去玩儿个尽兴。”

“只是刚入春,湖水有些凉,不过只要不落水,也无大碍。”苇杭便叫来了船夫,“租个画舫吧。”

“好。”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