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春日6

“长清哥,政府那边儿许给你什么职位了?”苇杭询问道。

“财务部的特聘顾问。”程靖安笑道,“你倒是关心我。”

苇杭也嫣然一笑,“自然是,你是我亲哥哥。如今国难当头财务部是个美差,很多人消减了脑袋也要进去,给你安排了个顾问倒是不亏。”

“是啊,我在美国待得这三年,对国内的形势也是有所耳闻,确实不容乐观。”。程靖安感叹道,“只怪我只能拿着笔杆子,不能报效祖国,哪怕是为国捐躯!”

程苇杭心里咯噔一下,“别,可别,说什么浑话,大喜的日子,什么为国捐躯!”

“你这小女儿的性情这么些年,却是一点儿都没变。有时候很羡慕沛民兄,在战场上指挥若定,保家卫国,也好过我这样堂堂七尺男儿,却只能仰仗祖上的余荫度日,苟活于世。”

“长清兄,你醉了,怎么说这样的糊涂话。”苇杭深有感触,只恨人多嘴杂,不敢大声同兄长讲出来,自己空有一腔爱过热血,却只能做绣花小姐。

程苇杭瞒着家里人,偷偷参加了学生秘密组织的爱国社,也参与几次游行,颇多感慨。

程靖安看见苇杭沉思,“怎么,你有心事?”

“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哥既有鸿鹄之志,无论是在哪里都是能够实现抱负的,战场也好,后方也罢,都是一样的报效国家。”

“苇杭有如此觉悟,倒是同从前有些不同了。”程靖安有些欣慰的看着妹妹。

兄妹二人随着音乐翩然而舞,一曲终了靖安去招呼宾客,苇杭却兴致盎然,从小厮的托盘里掂起盛着香槟的高脚杯,随着拍子做到了椅子上,却不曾想已经有人坐了过去。

“程小姐,好巧。”原来是许瑾良。

苇杭冲他碰杯,“是啊,不知道许公子会不会跳舞?”

“小姐别嫌我舞技蹩脚就好。”瑾良放下酒杯,冲着苇杭生出右手,“不知能否有幸邀请小姐跳支舞呢?”

“谢谢。”

瑾良舞技真不是蹩脚,有几分专业的水平,“我记得公子是军校毕业的,竟不知军校的学生舞技这样好。”

“没有,是家姐喜欢,在家无事时常常与我练习罢了。”瑾良解释。

苇杭浅笑,眼睛弯弯的,嘴角的小梨涡显得极其可爱,“原是如此,我以为公子同其他长官一样,夜夜笙歌练就出来的本领。”

许瑾良尴尬一笑算作回应,“京圈儿里的官儿都是这样的吗?”

苇杭摇头,“也不全是,譬如,譬如,我兄长。”

“长清兄?原来他已经就职了,瞒的这样好,亏我邀他同我往西北从军。”瑾良有些气恼。

许是喝得有些多,苇杭今夜的话格外多,“公子可别多想了,长清哥他是愿意从军的,抛头颅洒热血,我程家儿女怎会是那缩头乌龟?再说,只要是救国,往哪里不一样呢?”

“方才还觉着小姐温婉灵秀,现在看确实热血豪情。”

苇杭又笑,“你可知道有一位女豪杰,‘秋瑾’‘生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我以为你当喜欢李清照,她也是个奇女子。”瑾良瞧出她有些醉意,却还想与她再说些会儿话。

“李清照?确是女中豪杰,但她太柔弱了,比不得秋瑾刚烈,所以才会郁郁而终,哪里像秋瑾豪情万丈。”苇杭忽而又蹙眉,嗓音带了哭腔“李清照总让我想起母亲,太过柔弱了,经不起风霜,如何担得起责任?母亲苦了一辈子了,受了父亲一辈子气,却依旧坚持着夫为妻纲的鬼道理,逆来顺受,就连儿子的婚事也做不得主。”

瑾良再不敢和她跳下去,只怕她要是哭起来,自己有理也说不清,只说军部明日白天要开会,今夜断是熬不了,只得告辞。

苇杭迷迷糊糊,只晓得跟瑾良跳了舞,说了些什么记不真切,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头昏脑涨,早饭都吃不下去。

程谦修看见苇杭要出门去,叫住她,“婉兮?”

“父亲,有事吗?”

“我听管家说,今儿大街上乱的很,你别出去了。”程谦修叮嘱道。

苇杭微微皱眉,“怕是不行,昨儿是向学校告的假,今儿怎么也不能再误课了。”

“那我让人开车送你吧,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不安全。”程谦修叫人送了苇杭。

……

“程叔,前面就是学校了,你把我搁这儿就行了。”苇杭不愿太过招摇。

“那行,小姐注意安全。”

“程叔再见。”

“小姐快去吧。”

“嗯”

……

苇杭先跑去国文老师那里,玉贤的话还在耳畔,揪心一般的苦楚。

“苇杭同学?”国文老师正打算出门,却碰见了急急忙忙赶来的苇杭,“你姐姐已经许多日没有来上课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先生,能否进去谈?”苇杭面色沉重,国文老师自然知道定不是一般的小事。

“苇杭,你姐姐她,可是出事了?”国文老师语气急切,声音都有些发颤,“是病了?”

“玉贤姐没病,她要嫁人了。”苇杭不知道如何委婉的告诉他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只得如实告诉他,“玉贤姐跟我说,她同你无缘,希望你另觅良缘,她会祝福你。”

“苇杭,你在开玩笑?别胡闹,婚烟大事怎可胡闹?”

“先生,我怎么会婚闹,今天上午八点,玉贤姐会和新姑爷去往广州,你现在去怕是还来得及。”苇杭终究是告诉了他,分明是有情人,却总不得善果,长清是,玉贤也是,那么,自己呢?

苇杭只觉得呼吸都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心头一阵阵的钝痛,像是浸了水的帕子捂在心头,憋闷的很。

出了办公室的门,阳光还是那样的好,仿佛同昨日别无二致。一抬头就遇到了方慕谦,那个笑容感情,眼睛清澈的男生。

“苇杭,你昨天怎么没来,是哪里不舒服吗?”方慕谦询问道。

苇杭摇摇头,“慕谦,昨天,我姐姐回门。”

“姐姐?那个姐姐?”方慕谦瞧着她惨白的脸色,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是玉贤姐,她嫁去了广州。”苇杭闷声答道。

方慕谦照顾苇杭的情绪,不敢再多问些什么,岔开了话题,“苇杭,你昨儿没来,社里有了新活动。”

“什么活动?”

“等会儿我们去游行,听说一些军部的高官在开会,也应该让他们知道此刻中国危机的局面,应当让他们有所行动。”方慕谦恨恨道,“他们身为军人,应当保家卫国,开会却是为了什么议和?无稽之谈,同谁议和?谁和你议和?当真是可笑!”

“我参加!”苇杭坚毅决绝的点头。

……

瑾良怒意冲冲的坐到车上,“开车!”

副官见他情绪不对,忙问道,“长官这是怎么了?”

“一群乌合之众!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瑾良灌了自己几口水,方才平静下来,“怪不得父亲不肯来,他若是来,准是要被气坏。”

“长官,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是享惯了清福的,哪里肯受这个罪,只怕是他们手底下的兵,连枪杆子都拿不动了,只把烟管子供着呢。”副官言语讽刺。

“我也从来没指望他们,一群只会窝里斗的东西。”瑾良低声咒骂道。

“怎么,这是又要抓人?”副官警惕问道。

“嗯。”

一时间,车里哑然无声。

“滴——”车鸣声忽的响起来。

瑾良被惊了一下,“前面怎么这么吵?发生了什么事?”

“下官去看看。”副官说着下了车。

只见一群学生打着横幅,发着传单,嘴里高喊着“保家卫国,收复失地!振兴中华,驱逐日寇!”

副官回到车上,“长官,是一群学生搞游行呢,怕是提前得了消息,就往这儿截人呢。”

“他们倒是精明,只是军部那些蠢蛋却不如一群学生明事理。”瑾良靠在椅背上,“掉头,走!”

“是!”

车还没有走多远,“砰——”的一声枪响。

“副官!回去!”

“长官,这都是京圈儿里的事儿,我们还是别馋和了。”副官有些难为。

瑾良摇摇头,“我怕那些人再伤了学生,做出什么糊涂事儿。”

副官只得又掉头。

瑾良利落的下车,在人群中扫视一眼,却看见一身学生装,拿着宣传册的程苇杭,没说什么。果真是伤了人,不没有伤中要害,躺在地上的学生疼痛的面目狰狞,一旁的学生愈发闹腾,“无耻狗官,欺人太甚!”

“伤我同胞,害我中华!”

瑾良招收把副官叫下车来,“把他送往最近的医院,用我的车,快去。”

学生们愈发愤怒,就要把伤人的军官给撕扯了,一时间场面难以控制。

瑾良朝天空鸣枪三声,“同学们,静一静,能否听我许某人讲两句。”

纷纷闹闹的学生安静下来。

“同学们,确是,中华危矣!身为一个中国人,应该保家卫国,驱除倭寇。”瑾良顿了顿,“可是,如今时局不稳,人心不古,我们只有团结起来,才能给予敌人奋力一击,才能将他们驱逐中华。”

“先生,可我听说,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议和?同先生此刻的说法却是背道而驰的议题。”方慕谦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问道。

“你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军方的事,能是你插手的?”一个痞里痞气的军官的有些气急败坏道。

方慕谦不卑不亢道,“这位长官怕是同歌舞坊的女人呆久了,脑子都不好使了。现在是民国,明主共和,你懂吗?我们如何不能插手?怕是歌舞坊的女人都知道!”

“你!你这臭小子!”那人正要把枪,被瑾良按住了。

“我是西北军方的参谋长,我想我的话应当是有几分可信度的,不知道大家能否听我一言?”瑾良站在一群学生面前,仪态翩然,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勇气概。

“许先生,请讲。”方慕谦这时候对这位许长官几分敬佩之意。

许瑾良点点头,“本次会议的议题的确是,议和,不过是同各个党派,而不是同学们所想的那样,我们身为军人,就算是以身殉国,也不过为了苟活于世,而做出有违国家利益,名族尊严的事情,请同学们相信,只要我们全社会,各阶层同仇敌忾,驱逐日寇是迟早的。我相信在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驱除鞑虏,振兴中华,不会是一个口号,而会是现实!”

“驱除鞑虏,振兴中华!”方慕谦先喊出了一句,随后更多的人跟着一起喊,“驱除鞑虏,振兴中华!”

许瑾良就站在他们面前,意气风发,就像当年的孙仲谋一般,仿佛真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散了吧,都散了吧!”

方才那个气急败坏的军官凑近许瑾良悄声说,“沛民兄,你说你这样扭曲了上头的意思,会不会受罚?”

“张兄,就算是受罚也是我许某人一个人的事,绝不会牵连你们,张兄还是能同歌舞坊的女人继续快活的。”瑾良讽刺道。

“哎!沛民兄这是什么话,国难当头,我怎么会,再说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敢往那种地方鬼混。不过我还是谢谢沛民兄方才为我解围,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请客。”

“多谢张兄好意,不用了。”瑾良拒绝道。

“别呀,你若是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你这个兄弟,我是交定了!”那人见瑾良没说话,顺着瑾良的目光看去,竟是程苇杭,“原来沛民兄好这口,我就不打扰了,回见。”

瑾良此刻也没有车,本想让副官顺道把她送走,现在看来,只能亲自送回去了。

“程小姐,当真是巧的很。”瑾良走到她面前,打了招呼。

苇杭朝他笑笑,“是啊,无巧不成书。”

瑾良随手拿起她手中的宣传册,翻了翻,“还没发完,用不用我帮你?”

“啊?”苇杭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瑾良把宣传册甩在苇杭手里,“这里面,言辞激烈,观点太过偏激,不够客观,发下去只会误导人。”

“你,什么意思?”苇杭倒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犀利的评论。

“也许在你们眼中,政府做的确实不够好,但是他确实做了一些事情,这样的世道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改好的,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没有那个医生能够一下子让他活蹦乱跳的,需要由内而外的改革,就要思想开始,而你们一开始就灌输了错误的思想,你让医生如何对症下药?”瑾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过激了,顿了顿,“就单从经济方面,长清兄应该清楚,一些政策都是对恢复经济是极有利的,而你的宣传册里只字未提,只有一味的抗战!抗战!不惜一切代价,请你实际一点,没有钱,没有粮食,怎么抗战,你倒不如,让农民好好耕作,你们这些学生,好好上课,要不然凭什么报效国家,就凭你们贫瘠的专业知识?或者说一腔热血?你们太天真了?”

“对不起。”苇杭咬着下唇,有些委屈道。

“你别同我道歉,你们这些学生,更应该多思考救亡图存之道,做些实际的,而不是喊这些假大空的口号。思想,科技,制度,那一项不足以让你们仔细研究?”瑾良见她眼眶微红,竟已经是在悄悄抹泪了,也不敢再说什么重话了,“还有,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这样的指责都受不了,指责别人倒是有一套。”

两人均有些尴尬,“好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军方确实有你们所说的错误,你们所要的完美政府,现在还只是天方夜谭,或许等更新的思想传播开来后能更好些。”

“嗯。”苇杭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我怕他再不让我去学校了。”

“看你表现。”瑾良忽然笑了,他已然忘了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现在我送你回程府。”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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