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羔裘

秦国的使者来求婚了。

秦国远在西隅,民风虽然有《无衣》的粗犷,但也有《蒹葭》的柔情。如果郑国的公女能嫁为秦妇,至少两国都会和平个十几年,郑国的臣民们也少担心一些灭国的危险。夏姬并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受到了秦使朗诵的诗歌的感动,她觉得能有这样情诗的国家至少不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的虎狼之国,她很愿意孤身嫁到西边去。

“我……”夏姬坐直了身子,准备欣然应允。

“郑国已经盟楚。”说话的是屈巫,“楚国若也是要向公女求亲,该如何?”

秦使转身,立即有礼地回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要问公女是愿意嫁到楚国去,还是愿为秦妇了。”

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夏姬的脸上,屈巫也看着她。

夏姬蹙着秀眉,蓦然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公子去疾起身道:“两国联姻是大事,应该从长计议,待父亲与公族的长者商量好了,再答复给秦使,还请秦使稍待。”

郑兰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彩,连忙道:“是,寡人要从长计议,会给秦使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秦使听了这话,便不再说话,行了一礼回到了位子上。在座的各位公子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不舍得将少儿嫁到那偏僻之国,偏偏少儿在听了秦使的一番表白之后,脸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

是夜。

洵美台的灯火的灯火始终未曾熄灭。

有一只萤火虫飞了进来。

夕殿萤飞思悄然。

夏姬呆坐在灯前,望着那一只斜飞着萤火虫。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其实,她在刚一出生的时候,母亲便死了,她根本不知道母亲的模样,她会花一个早晨的时光来对镜梳妆,看着镜中的自己来想象着母亲的容貌。

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兄弟姐妹爱护她如珠如宝,她该是快乐的,但是,她每次看到他们看她时的眼睛,就很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郑宫,离开郑国,远远的,不再见这些人。因为,她总觉得他们的爱只是在怜悯一个自小失去母亲的孩子,怜悯不过是施舍,她不愿意接受。

她情愿嫁到秦国去。

夏姬望着萤火虫,看着它渐渐飞到窗户旁边。

荷华正站在窗边,拨弄烛火,她拔下自己发间的一支发簪,挑开那烛花,蜡烛一下子快速燃烧了起来,明亮了不少。

“公女,该歇息了。”荷华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羔裘。

羔裘温暖而舒适,夏姬从未见过:“这是哪来的?”

“刚刚楚国的使者送来的。”荷华回答道。

夏姬抚摸着着那羔裘,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郑兰在寝殿里来回的踱步,表情惨白,连狐姬夫人为他斟满的茶水都顾不上喝。

站在一边的公子宋叹了口气说:“秦国强大,若不将少儿嫁过去,两国免不了开战。”

太子夷忽然跳起来说:“叔叔,婚姻本不可勉强,少儿若是不愿意,秦国贵为一方诸侯国,也不好来抢人吧!”

公子坚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在宴会上,秦使向少儿求婚,我看少儿面有喜色,若不是阿良出口相栏,恐怕当时就已经应允了……”

公子宋想了想,说道:“既然少儿应允,那就把少儿嫁过去好了,既遂了她的心,也合了秦国的意。君上又何必在此自寻烦恼?”

郑兰不满地坐下来,抬头看了看这位公弟,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抱怨公子宋不体恤他的爱女之情。 

“我看少儿当时欣喜,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的心性,倒也不见得真是少儿内心的真实想法。”公子坚连忙道。“倒是那个楚使……好像也有意……争执……”公子宋询问道,“不如派人到楚使那里去打探打探?”

“不用。”郑兰叹了一口气,“若是回绝了秦国,引来了楚国,反倒更是不妙。”

一个女子搅乱了三个国家的池水,而这个女子正卧在温暖的被子沉沉的睡了,她的手还摩挲着那一件如濡的羔裘。

屈巫负手推开窗户,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洵美台,想象着那窗户映着的若隐若现的倩影,她的身姿一如既往的令人惊心动魄。灯火渐渐地一支支被熄灭了,夏姬要睡着了,刚才在宴会之上因喝酒而泛出来的一抹红晕,此刻是不是已经褪去了?她长长如蝶翅的睫毛,会不会在睡梦中微微地颤抖呢?

天空显出鱼肚白。

夏姬轻轻翻身,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着手中的羔裘微微地发呆,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来。

“公女。”荷华的声音从帐子边传来,她侍候夏姬洗漱更衣。

“荷华?”夏姬看了一眼荷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卯时。”荷华小心地说道,脸上有点落寞,“公女真的愿意嫁到秦国,那么远的地方。听说那儿的人都长得像老虎,像狼一般,会吃人的。”

“你听谁说的?”夏姬翻了一个白眼,“不读书,胡说八道!”她又闭上了眼睛,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真好听的诗句啊!”

“国君一定不舍将公女嫁到那虎狼之地的。”荷华蹙起了秀眉,敛起了笑意,看着夏姬,“国君和公子都疼爱公女疼到了骨子里去,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秦使的。”

“是吗?”夏姬的神色阴晴不定。她是郑国的公女,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从不稀罕别人的同情。父亲和兄长们为何不愿意嫁她去远方,别人都是以为他们疼爱郑国最小的公女,她年纪虽小,却敏感地感觉到父兄看自己时候的异样,那是一种可怜,一种在路边看到捉襟见肘的小乞丐时才有的眼神。

她夏姬讨厌这种感觉。

“公女?”荷华叫她。

她蓦地回过神来,重新望向镜子中的自己,好像母亲在镜中望着自己。

“公女好像不高兴?”荷华小心翼翼地道。

“楚使呢?”夏姬一动,手指碰到了腰间的玉凤,她问道。

“正在馆驿歇息。”荷华回答道,“过几天便要回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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