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夜的星子特别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多。

如玉从里屋拿了条氅子出来,说:“娘娘,外面风大,还是把窗户关了吧,早点歇着,不然又得生病了。”

肩膀上一重,我低头看了看,摸了摸氅子上的毛,说:“如玉,你先去睡吧。我再吹会风。”

如玉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她要说什么,于是笑了笑说:“无事,我今日心情很好。”

见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捂着嘴笑了出来,点了点她的额头,“还真以为你家娘娘死心眼呢?不就是一个男人吗?至于要死要活的吗?”

“娘娘,你真不伤心?”

“嗯,不伤心。”我拉了拉氅子,转头望着窗外的黑夜。伤心?怎会?已经不伤心了,过了今夜,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这里的一切,雪梨宫,满院的海棠,水晶琉璃弓······这些满承着我回忆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我很开心。

窗户边的风铃突地急促的响起来,如玉吓了一跳,把我往后拉了拉,“娘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我含笑,低头挠了挠耳鬓的碎发,说:“如玉,这个宫里还是你待我有几分真心的。”

如玉回头,眼中带了丝嗔怪:“娘娘瞧你这话说的,如玉是您的丫鬟,不待你真心待谁真心去?”

我笑的更加温柔了,“是啊,不待我真心你待谁真心去?”我知道我现在的声音有多温柔,温柔的让如玉闻言都抖了一下身子。

如玉,她终是了解我的。

我看见她整理床铺的双手在颤抖,于是我觉得更加好笑了:“如玉啊,娘娘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雪梨宫里你要看上什么随便拿吧,只要不是我的命就可以。”

如玉一个转身,脸色苍白如纸,噗通跪了下来,那声音委实够响的,听的我牙齿都打颤。

“娘娘,娘娘,如玉错了,如玉再也不敢了,奴婢是被逼的,娘娘你要相信我。”

我无奈的看了一眼扯着我裙角的丫头,探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如玉,我真的不怪你,这宫里头的人,我知道,都挺不容易的。”转身,窗外皓月生辉。终究是一丝不忍的。

如玉跪着爬过来扯着我的衣裙,哭声撕裂:“娘娘,您心里难受就打奴婢吧,求求您不要这样,如玉心里难受,娘娘······”

难受?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会难受呢!只是这样的难受,于我,终究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难受,那就乖乖待着吧。”转过身,瞧着地上的小人儿,说实话,走到这一步,我也委实不忍,只是,大家的目的都不一样,论手段,或许我凶残了点,每回菱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卑鄙,我心里也会觉得挺委屈,不过,看来,这一次,终究是卑鄙过了头。

如玉受了惊,看着不知从何时出现的几个守卫,哽咽着,不知所措:“娘娘······”

叹了口气,秋水浸透了月光之殇,这一刻,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还是错,或许,这一切,从开始就不该开始。

“如玉,我不是个善人,你眼中所谓的娘娘,只不过是你臆想出来的而已。”我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我也想行善施德,可是,我想活着。”

如玉怔怔的盯着我的双眸,小丫头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像一只迷路的麋鹿,穿梭在这复杂的宫廷中,也枉她能活到今日。

我于心不忍,按上她的双眸,轻阖上,“我从不怨恨菱歌。”

听我这么说,手下的人明显一颤。

低了眸,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我看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和······一丝惋惜?!然后一切归于平静,那笑,来的那么突然,宛如一朵羽毛轻轻滑过。

“娘娘,或许奴婢现在说这样的话,您根本不会信,可是,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一件背叛过你的事情。”

松开手,对上那一双濡湿的眼睛,我有些怔忪,点了点头,笑的温婉:“嗯,我知道。”

房中光线昏暗,月光迷醉了阴影残存。白色光芒一闪而过,那一缕红色一如既往喷薄而出。

我不大喜欢闻血,太腥,刺鼻。可是菱歌却很喜欢,以前就喜欢,未出阁之前,有段时间,她特别想去闯荡江湖,硬撺掇我,想拉我垫背,那时娆英云还算疼我,当着菱歌的面说过她脑子有问题,妹妹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绝对不可以跟着一个疯婆子出去浪。

我窃喜的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本以为我可以永远远离这样一个疯婆子,那时太过稚嫩,压根没想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若不是一眼对上,以后各种纠缠,只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借口罢了。

十五岁的菱歌,所有的心思都在娆英云身上。那样的年纪,最会冲动,也是最热血的时候。

老太太临死前捏着我的双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呕血之语,却成了葬送我一生的咒语。

我的一生是地狱,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所谓的爱恨情仇。罪孽的深渊,我也不想理会,只是,我终究忘不了那一双浑浊沧桑的眼睛。

记忆的碎片承载着厚重铺天盖地迎面袭来,身体踉跄,险些没站稳,斜侧边伸过来一双手,季尘有些担忧:“宫主,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是早做准备才好。”

我有些自嘲笑了笑,“是啊,时间差不多了。”

这时,窗外突然喊声如潮,厮杀声宛如被打了一个口子,蜂拥而进,没一会便是火光冲天了。

看着东边的方向,我有些失神,“季尘,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习惯不了血腥味呢?”

握着我双手的人似乎滞了一下,微哑的嗓音轻柔响起:“前宫主也是不习惯的。”

听到这样一个答应,我失笑:“呵呵,看来,不习惯才会杀的多啊。”甩了一下衣摆,眼神渐渐冷淡下来,“也该去收拾一下残局了。”

镜中的女人,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眼神陌生,模样陌生,没有记忆中一点熟悉的样子,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是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死过一次,又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过着余生。

轻抚脸颊,颇为自嘲,也亏得有了一副好的皮囊,否则,我又怎会活那么久?红颜终归祸水,那还不是为了得以生存?

在梳妆镜前静默了一会,起身换了一套崭新的白色长裙,轻挽了个发髻,再次凝眸看向铜镜中的女人,颇为诧异,眼角有些濡湿,怔了怔,笑的更欢了些。

“什么都失去了,你还会流泪?懦弱给谁看呢?上苍都不会原谅你。”捏紧手中的一颗玉珠,啪的甩出,镜面碎了一地。

我从不需要懦弱,也不能懦弱。

祭月跟我说过,人,这一辈子只能杀一个人。起初我还不相信,如今,我又该到何处找说出这句话的人诉苦认错。

“宫主,东宫被围攻了,左岩和菱歌被俘,那位捎人过来问您是否要出面?”

手执画笔,蛾眉上挑成形,听闻这话,勾了勾唇,我笑了:“怎能不去,可不就等这个时候了。”

放下笔,顿了顿,从铜镜中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心中不免颤了颤,转头对门外的人交代:“也算是诚心诚意服侍了我几年光景,找个好点的地埋了吧,家里的也打点些。”

不等季尘回应,推开椅子,推开门走了出去,扑面而来的热潮映红了半边黑色,这黑与红的相融,从视觉上本身就是一种冲击,痛苦与热血。有人痛苦的求饶,有人畅快的泄愤,压抑与释放永远是相辅相成的。

“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了。”

“是么?那也快了。”我撩了裙摆缓慢下了阶梯,“你就不用跟来了,去准备接下来的事情。”

“是。”男人低了头,直到前面的女人走出很远,才抬了头,对着黑夜下的某处:“银飞,沧寐。”

黑暗中闪出两道身影静默的站在树下,清一色的黑色长袍,帽沿遮住了脸颊,看不出神情和长相。

“跟紧点,今日绝对不能出错。尤其是那个苏箐。”

黑暗中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下一刻,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季尘转过身看了看屋中的场景,扫了眼地上的女人,握着剑的双手紧了紧。敛了眸,眼中闪过一丝疼痛:总是说着没关系,总是让他们不要靠她太近,总是把生死说的那么云淡风轻,自以为是的骗过了所有人,可那双眼眸深底掩藏的孤寂,又有谁来抹平。

娆木离,你什么时候才肯说真话?什么时候才肯微微服软?什么时候才肯卸下所有的责任为你自己好好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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