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承嗣之礼(下)

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忽然,三舅太太鹤立鸡群的上前了一步,拔高了声音笑道,“大姑娘怕是弄错了吧,今儿咱们是来给二姑娘办承嗣礼的,大姑娘您这……”

“三舅母以为我是真死了么?”沈卿欢高了三舅太太半个头,说话的时候她微敛的双眸就直直的瞪了过去,盛气凌人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

听环佩之铿锵,见靥笑似春桃,这般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兮的沈卿欢是顾聿笙从未见到过的。

他饶有兴趣的斜靠着窗棂,一边转着手上的骨玉扳指一边看戏似的勾起了唇角。

三舅太太被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想了想之前沈卿遥给她的那些沉甸甸的好处,她又不想飞了嘴边的鸭子,便仰着下颚道,“你与阿遥姐妹俩好歹唤我一声三舅母,这便是你同长辈说话的态度?”

“自重为尊才是长辈。”沈卿欢素来不怕被人低压一筹,“三舅母是要我当着各位叔伯掌柜的面算一算您这几年来伸手拿的那些不干不净的银子么?”

“你胡说什么!”三舅太太脸一黑,拍案而起,“你三舅舅这几十年来扎根鄞州帮你爹爹打理钱庄生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鄞州那个地方……”

眼看着三舅太太口若悬河的又要开始絮叨那些陈年八股的旧账了,沈卿欢便目光旁眺,冲柳福川使了个眼色。

柳福川弓着背上前,将几本沉甸甸的账册放在了三舅太太的面前。

看着柳福川一页一页的翻开账册,沈卿欢目光沉沉,声若寒潭冰水,“三舅母做假账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前年的账本连月入都是负的,我都不用费神算。”

偌大的厅堂内,柳福川手翻账册的“唰唰”声显得尤为突兀,三舅太太的脸色如同浸了蜡的猪肉一般死黄,身子亦如晒干了的枝叶一般黏儿了。

沈卿欢冷笑在了心底,语气却依旧平平道,“之前因为一些误会,大家以为我出事身亡了。眼下我平安归来,也不知道各位长辈是欢喜还是不悦。”

“大姑娘能平安归来,此乃沈家之福!”余临舟贼眼一瞟,脑筋转得飞快,“噗通”一声就屈膝跪下了,“我等恭迎大姑娘回府!”

“我等恭迎大姑娘回府!”

余临舟话音刚落,堂屋里几个会看眼色的大掌柜皆前赴后继的跟着跪下了身,那一个个匍匐在地的模样全都是虔诚满满的。

沈卿欢看在了眼中,暗叹这逢场作戏却不识人心的热闹,正想说话,忽听一声诧异万分的惊呼。

“卿欢!”

偏门处,有人跨步而来,长臂一伸,将她紧紧的拥入了怀中。

往日熟悉的味道在沈卿欢的鼻息间散开,可笑的是,从前她觉得许邵身上的香味甚是好闻,但如今闻来,却甜腻得令她脾胃翻滚。

“世子爷请自重。”被人闷头抱在怀中的感觉很不好,沈卿欢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就要窜上头了。

听着她冷冰冰的声音,许邵一愣,手臂僵硬的往两边垂了垂,却又不甘心的依然环着沈卿欢的双肩,深情道,“卿欢,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是,我还活着。”沈卿欢在他的怀中仰起头,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所以世子爷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性子温吞却不代表愿意忍气吞声,许邵欠她的新仇旧怨她一定会睚眦必报,不过不是今日罢了。

“卿欢……”许邵这才尴尬的松开了她。

眼前的沈卿欢和从前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会甜甜的唤他一声“邵哥哥”的沈卿欢不一样了。

而沈卿欢这边早已顾不得去留意许邵的心思变化了。

在许邵松开她的那一刹那,她已经飞快的走向了一直靠在窗棂边的顾聿笙。

“让您看了一场笑话,我现在送您出去吧。”将满堂混乱统统的抛诸脑后,此时此刻沈卿欢眼中仿佛只容下了顾聿笙的俊颜。

顾聿笙抿嘴轻笑,从一脸错愕的许邵的脸上收回了目光,淡淡的点头道,“走吧。”

两人并肩出了堂屋,齐步向外院走去。

暖春回都,花叶竞开。一路而行,宅院中姹紫嫣红连成一片,似云似霞,叫人如临仙境。

顾聿笙踏步赏景,路过几株梨花树的时候还起了兴致伸手摘了几朵娇蕊放在掌心中把玩。

沈卿欢见了,下意识道,“每年家中都会做梨花酿,回头我送几坛去侯府让您尝尝。”

顾聿笙低头看了看她,笑道,“只怕今年你没这个闲工夫倒腾了。”

沈卿欢脸颊一红,面露难色,“全凭侯爷差遣。”

他助她一臂之力,她帮他坐稳朝纲。

这所有事情开端本就是你来我往的相互利用,她时时谨记,不敢僭越。

见她脸上的笑意尽褪,顾聿笙捻花的指尖忽然一僵硬,只觉心头划过一股莫名的怅然,略不自然道,“不急,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整顿好自己府中的事,毕竟你这承嗣女的位置可不好坐。”

他说着又回身直指两人出来的堂屋,恢复了素来的冷静,“那里面都是看得见的对手,可更多的对手,却是隐而难察的。”

垂柳轩内,沈卿遥双手被捆、口塞巾帕,略显狼狈的坐在罗汉床上。

门口立春和和徐嬷嬷如同两尊煞神般一左一右的站着,目不斜视,心无旁念。

沈卿遥冷眼看着这两个奴才,心中忿恨难耐,暗中使了劲的手腕上已被粗布勒出了两道鲜红的血印,格外刺目。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自己这上位的承嗣之礼眼看着就要成了,她沈卿欢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这十来天,为了不让沈卿欢承嗣家业的一幕重演,自己已经多日未踏出过沈宅半步了,前后的院子也是派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可为什么到头来竟还是让沈卿欢占得了先机?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沈卿遥越想越恼火,伸腿重重一踹,“哐当”一下就踢倒了两张交背方椅。

立春和徐默默听到声音便想进去看看情况,谁知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却被人轻轻的推开了。

“大姑娘!”一见门外站着的是沈卿欢,立春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

“徐嬷嬷,内院的丫鬟都被半夏她们带去了中堂,你去帮衬一把吧,按着我之前说的,给每一个人做一个口录,记好了,就让人去大厨房用膳。”

徐嬷嬷闻言点头而退,沈卿欢则带着立春进了屋内。

看见沈卿欢,沈卿遥立刻红了双眼,“咿咿呀呀”的叫唤声一点一点的溢出了塞着巾帕的口中。

“把巾帕拿了吧。”沈卿欢吩咐立春,自己则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椅子面对着沈卿遥坐下了身。

“姐姐!”口中一空,沈卿遥立刻抽泣道,“姐姐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一回来就这般对我?”

沈卿欢瞳仁一缩,不慌不忙道,“妹妹是不是弄错了,我人好好端端的活着,可妹妹却已经让我入土为安了呢。”

沈卿遥变了,沈卿欢知道。

阿遥比沈卿欢小两岁,她出生那年,黄河改道,冲进了沈家老宅的大祠堂,可沈家所有的人却因为赶来帝都给沈老爷过寿而躲过了一截,沈老爷当即便将阿遥的命格视为大吉,从小就分外的溺宠她。

阿遥素来天真浪漫,因为被保护的太好还有些不识人间疾苦。

可如今,爹爹深陷牢狱,娘亲卧病在床,她却能这般雷厉风行的找了一俱尸首来假冒嫡姐只为夺权篡位。

沈卿欢细思极恐,只觉面前的这个亲妹妹是既熟悉又陌生。

谁知面对沈卿欢的追问,沈卿遥竟面不改色的伤心道,“那日我派了人去楼外楼寻姐姐,结果他们只在湖边找到了一俱尸体,衣着打扮都和姐姐一模一样,却已是面目全非了……”

“阿遥!”沈卿欢难以置信沈卿遥到现在竟还在竭力狡辩,“你怎么变得如此颠倒是非?”

“我怎么颠倒是非!”沈卿遥猛的瞪大了眼睛,由哭转笑,笑声犀利刺耳,“姐姐回府掌权就是顾全大局,我迎难而上就是颠倒是非?难道姐姐生来就能手握权贵,我却只能坐吃等死吗?”

她不甘心!

为什么重活一次,知晓将来,她却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输给了沈卿欢?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什么叫我生来就能手握权贵,你却只能坐吃等死?”沈卿欢冷眼看着嫡亲的妹妹,心感悲凉,“若不是你这般胆大妄为的行事,我又怎会有家不能归?好,你说你要掌管沈家,可十几天过去了,你却放任爹爹在牢狱中受苦受难,阿遥,你于心何忍?”

沈卿欢说着便一掌拍在了桌沿上,目露怒意,声音凛凛。

“爹爹的事是我无能。”沈卿遥闻言,忽然滑下了罗汉床,软了腰身跪在了沈卿欢的脚边,低着头闷声道,“爹爹被抓走的时候我就让柳大掌柜去刑部打探消息了,可柳大掌柜在刑部司苦等了一天一夜,却是连曹安国的影子都没见着。”

刑部主事曹安国向来与沈老爷私交甚密,曹安国也是沈家在刑部司里头唯一的眼线。

虽然根本没想到沈卿欢会让她处心积虑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可沈卿遥在出事的时候就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堵沈家的悠悠众口。

所以眼下面对沈卿欢的咄咄逼问,她也能故作柔弱,“我没了辙,这才想着先把家里的事儿都稳住再说。可谁知……谁知姐姐刚一回来,竟就二话不说的让人把我给捆了起来。我倒想问问姐姐这般对我,到底是一心顾及沈家大业,还是因为见不得我比你有能耐?”

你来我往的几句对峙中早已没了什么昔日间的姐妹温存,看着双眸通红的亲妹妹,沈卿欢只觉心里堵得慌。

如果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她手腕一硬,倒是极好打发的。

偏眼前的人是和她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同胞嫡妹,要不要罚,该如何罚,沈卿欢一时还拿捏不定主意。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若要在这个时候大肆惩戒自己的亲妹妹,沈卿欢总觉得有些欠妥。

就在沈卿欢犹豫不定的时候,小丫鬟涟秋忽然敲门而入,俯在沈卿欢的耳畔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沈卿欢闻言立刻站起了身,吩咐立春将沈卿遥仔细看好以后便带着涟秋匆匆的出了门。

正屋内院,温珝正斜挎着药箱举目赏花。

有风夹着阵阵梨花的清香卷起了他绣工繁复的长袍,正是衣冠胜雪,玉树姿容的温润公子。

“你怎么来了!”一见温珝,沈卿欢喜出望外。

温珝回头,答非所问道,“今年是不是喝不到你的梨花酿了?”

温珝好酒,千杯不醉,酒风肃杀。

但纵使他早已尝遍大周各地的名酒佳酿,却始终对沈卿欢亲手做的梨花酿念念不忘。

见他满眼迷茫却问的格外认真,沈卿欢一愣,紧绷了一上午的脑仁似被人弹了一下一般松了弦,哭笑不得道,“你若想喝,只管来取。”

温珝郑重的点了点头,这才拎了拎肩上的药箱带子道,“是顾聿笙让我来的,说你母亲的病应该仔细的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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