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承嗣之礼(上)

粗劣的茶汤回味苦涩,许邵频频蹙眉,思绪全归。

“你要我如何信你呢?”他笑的有些古怪,似不屑又似恼火,“这么多天过去了,卿欢一直下落不明,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沈卿遥目光旁落,神色闪躲,“姐姐一定没有死,世子爷再容我几天,我已经暗中加派了人手去寻了。”

上一世,她清楚的记得沈卿欢在楼外楼出事的隔天是肩负箭伤回的府。

当时爹爹已经被刑部带走,家里乱成一团,自己和娘就没有细细追问过沈卿欢关于楼外楼发生的一切和她肩上的箭伤。

后来,沈卿欢一边养伤一边代替爹爹揽过了沈家大权,旧事无人提及,她那日的遭遇也就全成了秘密。

所以这一次一切重来,沈卿遥便暗中派人跟着沈卿欢去了楼外楼。

结果竟让她知道沈卿欢那日是中了清蕙郡主的计,只身一人逃入了三峰山中,至今依然了无音讯。

不过姐姐生死未卜固然让沈卿遥倍感焦灼,可得知楼外楼的一切竟是鼎鼎有名的清蕙郡主文司音所谓,也让沈卿遥暗中狂喜万分。

“你是不是暗中把你姐姐藏起来了?”眼见沈卿遥看向自己的诡异目光,许邵只觉脊背上窜起一层凉意。

谁知沈卿遥却忽然柔了目光,轻轻摇头道,“世子爷信我,我只是想承嗣家业,却并无害姐姐的心思。”

“那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遇到了山匪!”许邵猛的一垂桌面,万分恼怒。

“世子爷若真心疼姐姐,又怎会退了姐姐这门亲事呢?”沈卿遥冷笑在了心底,话中却是满满的惋惜。

许邵一愣,脸上神情突然就不那么自然了,“宫里的事你不懂。”他贵为雍王府世子,就注定了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的。

“世子爷放心,姐姐福大命大,定能化险为夷的。”沈卿遥伸手抚过了桌沿,忽然话锋一转,“那明日一早,还请世子爷务必准时赴礼。”

许邵不耐烦的点头起身,“我既答应了你,定不会食言。”

沈卿遥也跟着站了起来,福身行礼说了一句“多谢世子爷”。

可刚折身走了没几步,许邵却忽然又顿身回首,好奇问道,“阿遥,你爹爹身陷牢狱之灾,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他记得以前的沈卿遥是害羞的,腼腆的,喜欢跟在卿欢的身后,即便是及笄了也一直像个懵懂玲珑的豆蔻少女,天真无邪。

可现在的沈卿遥语态举止全变了,眼里透着和从前不一样的精明算计。

“杨郡守的案子牵扯太广,世子爷也是明白当中利害的。爹爹的事我无能为力,即便出手帮衬,也可能弄巧成拙。”

沈卿遥想着上一世沈卿欢那般前后奔走,父亲最后还是坐实了罪行,她便觉得自己也不用白费力气了。

更何况若是父亲出狱,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大肆举办自己的承嗣礼呢?

“你……”许邵诧异于沈卿遥的冷漠无情,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

沈卿遥却冲他眨了眨眼,似心血来潮道,“父亲此番牢狱之灾并无性命之忧,流放蜀地三年也能荣载而归,世子爷不用觉得我为女不孝,父亲的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乾明十九年三月十七,宜祭祀、解除,诸事皆顺。

这日一大早,已闭门静府了多日的沈宅忽然前厅大敞广纳众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临街的街坊百姓见了不由纷纷驻足,随即有好事者便小声问道,“沈家这又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兄台还不知道啊,今儿是沈家二姑娘要办承嗣礼啦!”

“啊?”惊呼乍起,惹得一片“嘘”生声连连。

“兄台你小点儿声,若是待会儿被沈家的仆役发现可是要来赶咱们的。”有人嘀咕埋怨了一句。

那吃惊咋呼的人脸一红,赶紧压低了声音追问道,“沈家二姑娘要守灶啦?”

“可不是!”惋惜的声音随之响起,“沈家现在是群龙无首啊,听说前两日已经有好几个省的大掌柜来闹过事儿了。眼下能撑住场面的怕是只有二姑娘一人咯……”

晨春薄曦中,围在街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热火朝天,却忽听沈府门口一声高唱,有小厮扯着嗓子迎风喊道——

“宁西侯到……”

所有看热闹的人闻言便是齐刷刷的扭过了脖子看向了沈府的大门。

只见一玄袍男子策马而至,英姿飒爽,神韵超然,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惹得街口围观的众人啧啧羡艳。

而宅内,得知消息的沈卿遥也匆匆的出门相迎。

一见顾聿笙,沈卿遥悬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顺畅的咽了下去,福身道,“恭迎侯爷。”

沈卿遥定的开礼吉时是巳时半,眼下正好巳时一刻,前厅已是众客满座只待开礼了。

偏顾聿笙一直没有到,急的沈卿遥在屋子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生怕顾聿笙出尔反尔临时变卦。

是以现在见他如约而至,沈卿遥只觉是在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酪,舒心无比。

“有些事耽搁了,让沈姑娘久候了。”跟着沈卿遥急吼吼的步伐,顾聿笙却是依旧慢条斯理。

沈卿遥为了迁就他,无奈只能走走停停,还不住赔笑道,“侯爷庶务繁忙,拨冗出席,是卿遥的福气。”

“本侯是不是来晚了?”见沈卿遥一直走在自己的前面,顾聿笙抬头看了看天际,“沈姑娘看着很着急的模样。”

沈卿遥一愣,只能讪笑着放慢了步子,暗中却紧紧的咬住了牙根。

两人就这样左右并肩,如闲庭信步逛园子一般拾径而入。

一路上,顾聿笙甚至还雅兴大增的夸了两句沈家的园子,说这园子堂居中央,葱茏环绕,亭台别致,花柳芬芳。

惹的沈卿遥又是暗喜又是着急,竟失礼的都没了得体的作答。

好不容易,两人终于踏足了迎客的中庭堂屋。

还未等沈卿遥站稳,急的满头大汗的倚翠就风似的跑上了前,“姑娘,三舅太太已经问起您好几回了。”

沈卿遥一边暗中拽紧了倚翠的手腕,一边将顾聿笙迎向了一旁雅致安静的耳房,“这前头有些繁文缛节怕您听着腻烦,我便命丫鬟在屋里备了点心和热茶,您先歇歇脚,回头到您宣词的时候,我让丫鬟来带您。”

“有劳沈姑娘了。”顾聿笙笑着颔首,转身之际用余光微微扫了扫满堂宾客。

只见屋内坐了十来位神色各异的男女老少,且一个个看上去皆锦衣华服气派十足,便对着正要折返去换衣裳的沈卿遥道,“姑娘今日这承嗣之礼可是按着祖制来的?”

沈卿遥步子一顿,回头道,“正是。”

“那本侯便提前恭祝沈姑娘心想事成。”顾聿笙说着还冲沈卿遥揖了揖,方才掀摆跨入了耳房内。

耳房虽小,却胜在清新雅致。

顾聿笙惬意落座,头一偏,视线便凝在了桌上冒着茗香的茶盏中。

钧窑天青釉福寿茶碗里盛着兰香四溢的茶汤,他伸手端起,放在鼻尖处闻了闻,深幽如潭的眸底便泛起了一抹亮色。

汤色金黄,香气高长,醇厚回甘……这是上好的安溪铁观音。

顾聿笙嘴角扬起,品了一口热茶以后无声的笑了。

忽然,耳房西侧响起一阵“吱嘎”声,随即一灰袍男子便垂首而入。

一见顾聿笙,那男子二话不说双膝跪地,重重的冲顾聿笙磕了三个响头,话语压声却字字铿锵有力道,“柳福川代大姑娘谢侯爷救命之恩。”

“柳掌柜请起。”顾聿笙伸手示意,却听耳房外头已响起了一个妇人的赞誉声。

“沈氏之女,聪敏温和,遵从祖训,守业商行……”妇人的声音清亮十足,引人激昂。

顾聿笙细细听了听,遂看向了柳福川问道,“你家主子都准备好了?”

“是!”柳福川难掩内心激动,用力的点了点头。

“里应外合,必当事半功倍。”顾聿笙气定神闲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想再喝一口,却忽然又问柳福川,“这儿的茶点是谁准备的?”

柳福川不解,却如实道,“是大姑娘亲自吩咐立春的。”

顾聿笙笑出了声,捏着杯盏的指尖不禁用了用力。

沈卿欢的心思确是七窍玲珑,不过在侯府暂住了十几日,便已探得他的品茶喜好。

这铁观音只怕是御供的佳品,也亏她在这种紧要关头竟还记得要先伺候好他。

正这样想着,外头清亮的妇人之声忽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子爽朗清然的寒暄声。

“世子爷出来了。”柳福川双眼一沉,看了看顾聿笙,便速速的作揖抱拳而退。

堂屋内,许邵的寒暄平淡无感,照本宣科,满屋子的贵宾族客也都听得心不在焉。

毕竟在场的全是已被沈卿遥收买了的族中长者和几个大掌柜,这些人暗中已捞到了不少的好处,今日齐聚一堂,不过就是给沈卿遥做个体面。

所以很快的,许邵便说完了话折回了另一边的耳房,而此时此刻,顾聿笙正从偏门处跨步而来。

说起来,沈、许两家的姻缘约定已久,所以今日在场的人大多对许邵并不陌生。

可宁西侯顾聿笙,很多人却是第一次见。

是以当顾聿笙站定东首,张口欲言的时候,堂屋里还是响起了小小的唏嘘微叹声。

可顾聿笙却双眸骤敛,沉声道,“沈氏之女,聪慧贤淑,温柔端敏,处乱不惊。今恪祖上之制,行商为重,承袭家业,守灶护本,乃可当之。”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引得堂屋内掌声连连。

“阿遥面子可真大,竟请得宁西侯为她做赞者!”有体态宽胖的长者已难掩激动之情起身上前,想和顾聿笙攀个交情。

“二姑娘呢,赞者礼成,怎么还不出来请我们入席开宴?”也有眉清目秀的男子一心想先拍一拍沈家承嗣女的马屁。

可就在堂屋内的气氛逐渐活络之时,外面却忽然响起了齐齐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口有人如银铃般娇柔一笑,“卿欢多谢今日侯爷大驾光临,应礼献赞。”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抹明媚的芳华。

乌黑发丝翩垂腰间,头绾随云髻,斜插宝石凤蝶鎏金簪,一袭如意锦缎牡丹花纹绣衫,衬着月白缎地绣花百蝶裙,雅致玉颜,仪态万方。

这顾盼神飞的秀色佳人,不是沈卿欢,又是谁?

在众人的错愕惊呼中,沈卿欢缓缓步入屋内。

她目光烁烁,直看向了站在东首的顾聿笙,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寒霜泛起的刀刃上。

脑海中,顾聿笙晨时在侯府里和她说的话响彻耳畔——

承嗣之任重大,从今往后,沈家是依旧兴旺还是沦为朝廷的傀儡,就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沈卿欢紧紧的握着拳,眼看着顾聿笙挪了步子靠窗站立,而一旁静候已久的柳福川则恭敬作揖,将她迎上了东首之位。

转身站定,沈卿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着泰然的朗声道,“承嗣者,系家业兴旺之任。今我沈氏嫡长女沈卿欢愿立身掌权,守先祖之训,承家业之则,继商道之业,遵族规,固祖制,兴祖业,守家产,尽我所能,责无旁贷。”

沈卿欢说完,伸手将四枚玉匙摊在掌心之中,展在了众人面前。

真是一语震惊四座,满屋惶恐失措。

一屋子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青天白日遇见了鬼的惊恐神色。

在一阵阵倒吸凉气的惊喘中,不知是谁颤颤巍巍的喊了一声——

“大姑娘……”

沈卿欢大大方方的应了一声,傲然道,“余大掌柜别来无恙,去年嘉兴的蚕丝收成不错,可今年腊月伤冻,坏死了不少桑苗,也不知秋末的时候余掌柜能交上来几分利润。”

余临舟闻言嘴角一抽,人都差点晕过去,“你、你你是人是鬼!”

“这光天化日的,余掌柜说我是人是鬼?”

沈卿欢说着视线横扫,凌厉的目光掠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今日承蒙各位长辈抬爱,能亲临我沈卿欢的承嗣之礼。从今往后,我就是沈家守灶女,下个月初十,我会集各省掌柜于金陵商行,共计沈家来年,如各位长辈又任何的质疑不满,还请私下移步听松斋,咱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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