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负手而立,目送那马车顺着原路返回。
风过花田,掀起一波又一波紫色的浪潮,宁谧美好。
很久以后,每当他记起那片花田,那远去的马车,唇边仍忍不住浮起微笑。
眼见那马车消失于地平线,他才慢慢回身,却见松甘手握佩剑站在他身后,眸光冰寒。而佳善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双桃花眼波澜不惊,打量着紧张现身的蓝曜。
“殿下又慢了一步。”艾伯特神色淡淡,在一方石凳上徐徐坐下来。
几名侍卫靠拢过来护在他身侧,圆睁虎目瞪视着松甘和他的国师。
松甘扬眉,骤然振衣而起,长剑出鞘,与蓝曜短兵相接。这只妖的气息,比之前又强了一些,妖气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一息之间,松甘的长剑与那柄窄剑相击了六次,一黑一灰两道身影在众人眼前疾速舞动。
紧张观望的侍卫们忍不住拉出兵刃作出防守的姿势,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铮的一声剑鸣,蓝曜重新落回艾伯特身前,身后灰色漩涡缓缓旋转。松甘长剑前指,森寒剑气割裂空气,与蓝曜的窄剑相撞,强大气流搅碎周遭无数紫色花朵。
“殿下今日前来,应该不是为了大打出手吧。”艾伯特掩唇轻咳,随手掸去身上的碎花,瞟了一眼杀气腾腾的松甘,平静碧眼望进他的黑眸,“紫苏小姐的困境,想必殿下也关心得紧。”
松甘收住攻势,回看艾伯特,“你打算如何破局?”
艾伯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低头啜了一口,“明日金殿之上,下官会替她翻盘。”
“请旨赐婚?”松甘嗓音冷冽。
“这个肯定有。”艾伯特淡笑挑眉。
“温莎侍郎,既然是紫苏小姐的事,那就不光是您一个人的事,我家殿下有意与您携手破局。”佳善收回对蓝曜的打量,在他对面落座,笑容淡淡。
艾伯特苦涩一笑,“所以,大国师这是专程来帮着殿下,逼下官就范?”
松甘眉毛一挑,长剑还匣,不置可否地在佳善身边坐下来。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往艾伯特眼前一放。
佳善兀自倒了杯茶递给松甘,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眸光凉薄,“侍郎,这也是一次多赢的尝试。您一个人毕竟势单力孤,有我家殿下参与,就不一样了。而且,既然黑水这边闹成这样,白金那边很快就会知道紫苏的真实身份,先前替紫苏隐瞒身份的一干人等,怕是都将倒霉。”
他见艾伯特神色转冷,微笑,“所以,侍郎现在最急需的,其实应该是抽身之计。”
艾伯特低头,看了看松甘放他鼻子下的那张纸,上面写了西府下属情报系统与风华接触的具体时间,正是两日前。三万两黄金,交易关于紫苏的消息。
“殿下这是何意?”他神色莫名,轻声问。
“侍郎,贫道相信这肯定不是您的意思。但这毕竟是西府的手笔。如果公开出来,必然对侍郎非常不利。”佳善微笑,“所以,如果侍郎肯与我家殿下合作,西府这次的幕后伸手我们可以全当不知,只追究散播谣言的风华。其实除了贫道,你们的线人,基本也没人查的出。”
艾伯特默然望着佳善,终是碧眸一弯,“也好。那,咱们就合作一把。只要紫苏能够恢复名誉,一切都好说。”
日影西移。远天欲坠的红日将云霞渲染成深深浅浅的橙。紫色花浪发出一波波窸窣微响,知更鸟清脆的鸣啭随着起伏的风浪时隐时现。
三个人坐在桌前,简单讨论了一下次日的方案。很快,分工确立,艾伯特端了茶盏道,“如果两位没别的问题了,咱们就这样定下来吧。天色将晚,下官也要收拾一下返程了。两位先请。”
“你这又是要用苦肉计?”松甘嗓音冷冽,眸中满是深意。“这招反复用,可就未必管用了。”
佳善清冷眼眸扫了一下艾伯特,从袖间拿出一只赤玉小瓶,递过去,“明日你有一劫。事先服下一粒即可。”
艾伯特看向佳善的翠绿眼眸略有惊讶,“难道苦肉计也算一劫?”
“不。”佳善放下茶盏,轻轻抚摸着白玉扇骨,眸色慎重,“应该是,会有意外发生。只要不是心脏被劈为两半,这灵药便可护你性命无虞。”
艾伯特扬眉又看了看道长,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遂道了声谢,收起那药瓶,懒洋洋敛了一下衣袍站起身,冲松甘牵起唇角,“殿下,各人有各人的路数,究竟管不管用,还得看紫苏了。”
“那就各凭本事吧。”松甘菱唇一抿。
“各凭本事?殿下明明正在利用下官做马前卒吧。”艾伯特挑唇讥诮。
松甘睨他一眼,神色淡然,“能利用到你,也是本宫的本事。”
艾伯特抚掌轻笑,“说得好有道理。殿下好本事。”
佳善站起来走出两步,扭头又看了眼蓝曜,“快化龙了?”
蓝曜漠然点头。
“化龙前后状态会比较不稳定,自己多当心。温莎的安危需要另派人手。”道长语声淡淡,与松甘并立,大袖拂过,两人身影消散不见。
艾伯特捏着那张纸,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色冷沉。
“世子,我西府怎会……”侍卫长犹豫着出声。
艾伯特轻叹了一声,将那张纸慢慢撕碎,随手扬在风中,“好心帮倒忙。让我说他们什么好呢。”长这么大,他头一次被家人坑得有点儿惨,却无可奈何。
如果松甘不插一脚,明日他帮紫苏翻盘的同时,还能稳稳将佳人拥入怀中。但是松甘也要分一杯羹的话,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平欲言又止。艾伯特回过身来,看向他的一双眼眸明澈如三春碧水,“别替我难过了。明日如何,现在猜测还为时尚早。其实,相比那一纸婚约,……”他的声音沉下去,望着远天云霞若有所思地低喃,“我更在意,她的心……”继而他转眸一笑,“事在人为,赶紧办正事吧。”
艾伯特看定侍卫长,正色道,“三日之内,启动一号计划。”
“世子,青木、厚土、白金那边随时都可以推行,唯独纳兰公子,他远在河套,最近也有一大堆事要忙,就算启用传送阵,怕也未必赶得及。”沈平进言。
“就跟我那大侄子讲,去晚了可就见不到我活面儿了。”艾伯特抬手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笑得风骚无比。
沈平眼角狠狠一抽。
“世子,您这样闹,秦公知道了怕又会生气了。”张彻在一旁插话。
“那也没办法啊。难道你家世子我能放任自己的女人挨欺负而置之不理?何况白金那边已经箭在弦上,不赶紧制造借口回去也不行啊。”艾伯特一番话怼得张彻也是无言。
温莎侍郎眸光掠过几个高阶侍卫,又道,“想过回去做皇帝吗?你们的资质都是够的。一号计划启动前,你们几个都还有机会选择。”
几个侍卫一愣,随即都纷纷摇头。
“先想清楚,别到时候后悔。”他家世子轻咳了一声,又对沈平道,“另外,请时光道长火速赶往白金。时光茶楼的分店要开在布鲁姆。”
“是。”沈平恢复木讷的表情,领命离开。
艾伯特又对蓝曜道,“那个事也得抓紧办理了。你抽空去看看苏焕,了解一下那女妖究竟是何方神圣。”
蓝曜应下,又道,“男主子,小人这就带您回去吧。明日您还得上朝呢。”
艾伯特垂头,看了看刚才被松甘削掉的大片马鞭草,低嗯了一声,又道,“告诉园丁,花可以摘下来做药茶,西府会专门指导收购。不要浪费了。”
“是。”旁边侍从应下,心中却忍不住吐槽,世子的专属药茶,前阵子刚劳师动众做了一批出来,全是名贵菊花焙干压缩装的纱袋。如今又加上马鞭草茶,这位一个人真喝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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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
东方鸿将两份帖子摆在一起,低头嗅了嗅。闻不出任何异味。帖子上也没有任何术法波动。
但是昨夜他修习鸿鹄经时,的确闻到了奇怪的味道。这两份帖子一份来自温莎,另一份来自时光道长。
他唇边溢开一抹冷笑,将两份帖子用压桌的青帛包起来,推窗扔了出去。轻飘飘的包裹和水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被缓慢洇湿,随着新柳河的秋波缓缓漂远。
东方鸿关上窗户,眸光微沉,唤了声“应龙。”
门外闪进一个青衣侍卫,叉手施礼。“王爷。”
“查到没?”
“时光茶楼,以前叫秋浦茶楼,属于西府。”
东方鸿神色更冷。真想不到,竟是温莎。那人太会伪装了。竟骗过了天下人,更将自己一个星师耍得团团转。
他垂头掐算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写了一个纸条一并交给侍卫,“给应凰。”他顿了顿,又道,“叫郡主进来。”
“是。”侍卫转身出去了。应凰是王爷的暗卫,没有特别的任务绝不会启用的。王爷的武器,都有道法加持,更加不会轻易出手。认识到这任务非同小可,侍卫不敢耽误,脚步加快。
“朵儿,我们今日得连夜离开。”东方鸿看着自己任性的侄女,低声道。他颇觉头痛。
“叔父,朵儿不想走。”东方初朵抽抽嗒嗒地用手帕抹着眼泪,语气坚决。
“因为那温莎侍郎?”东方鸿觉得他有必要跟这个侄女好好聊聊。
“是。”东方初朵咬了咬下唇,带着丝羞赧承认。
“你与他才见了几面?竟喜欢上了?”东方鸿声音冷沉,“那温莎心智过妖,活不长的。绝非良人啊。”敢算计他东方鸿的人,不论他多命大,也必须死。
“可是,我就是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东方初朵低声道,“而且,我不是来和亲的?我愿意嫁给温莎,留在黑水帝国。”她脸上一红,小女儿的娇羞之态愈发明显。
“朵儿,你想明白了?只见了没几面的人,相当于嫁给一个陌生人,而且远离家国,如果出什么意外,你父王也好,叔父也罢,可都帮不了你。”东方鸿试图晓以利害。
“我想明白了。叔父帮我一回吧。”东方初朵可怜巴巴地扬起小脸,满眼泪光莹莹。
东方鸿看着她,沉默良久,轻叹了一声。“那,叔父试试看。不过,你得答应叔父,若事不成,你得立刻跟我一起回国。”
“好,我都听叔父的。”女孩笑得灿烂起来。
当晚,东方鸿的一道求婚奏折,送到了监国松甘的桌案上。
“殿下,明日的事,都准备好了?“佳善问。
“嗯。”松甘捏着那份奏折,翘起唇角。
王府书房里书架占了半面墙,其余地方全是光秃秃的墙面。靠桌悬挂着镇宅宝剑和佳善为他新画的辟邪符,紫檀木书桌上堆满了公文。松甘在内阁参政以来,大多数奏折都要从他这里批完,再挑要紧的送呈皇帝审阅。所以这位即便白天出去浪一会子,晚上也得加班加点。
“殿下,若是明日陛下不肯帮忙,执意将紫苏许给温莎,您可千万要沉住气。”佳善低声道,“我们先恢复紫苏小姐名誉要紧。”
“嗯。本宫明白。”松甘应了一声,抬眸看向自家国师,意外地发现佳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古怪的笑容。
“怎么了?”他头皮发麻地问。他印象里佳善一直清清淡淡,这般崩坏的情况还真是少有。
“没,没什么。”佳善终是抚额,笑倒在椅子里。“殿下,不是您的事。是太阴星君与魔族交战时负伤,如今只能以原身露面,将天枢怄坏了。”
松甘扬了扬眉,“你那星君什么原形?”
“蟾蜍。也就是俗称的癞蛤蟆。”佳善勉强忍笑,指尖微动,在书房粉壁之上画了幅人像,“这是她的人形。”
松甘瞟一眼粉壁上的绝色佳人,看看佳善,又瞟一眼那人像,嘴角也是一翘,“反差太大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要是紫苏前世是个癞蛤蟆,他不是也得受着……
“听你说她如今是太阳星君的女友。”松甘问佳善,后者点头。于是睿王在心里朝太阳星君竖起了大拇指。这位星君,好有魄力。
此时,佳善识海中,天枢在不断地抱怨,“佳善我要求调工作。这活没法干了。她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我负担太重。”
“你且忍耐一下。蓬莱洞天那边已经安定下来,回头我请七杀过去帮忙。”佳善回应,“其实你不早知道她原身是蟾蜍吗。别矫情了。”
“哪里是我矫情,自从飞升天界,她几时这个样子出来过。你可怜可怜贫道我的眼睛吧。”
“当初是谁主动巴巴跑过去帮忙的。嗯?天枢你不要太拘泥于外表。否则,贫道看你这辈子都没指望找到意中人了。”
“小毛孩子,你哪里懂得成年人的世界。休要与贫道说教。”
“那你且守着蟾蜍吧。”
“不要哇。大哥,贫道知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