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咱大院儿,谁不是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当然也包括你。”你还是真正的皇子呢。石头看向苍昱的目光有着同情。
暗卫之间都喜欢叫绰号。比如石头大名石振威,绰号石头。铁牛绰号牛子,郭象绰号锅子。其实苍昱今天才到的暗卫所。但是暗卫们都很自来熟,因为他年岁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脸做得最漂亮,眼神也最是懵懂无辜,他们戏称他“小王子”。苍昱乍听之下的确很不自在。
石头扬着眉毛继续安慰,“所以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地怕招惹了谁。其实,他们都是真心喜欢你才这么叫的。”
他们都知道苍昱是谁。只是这孩子自己被洗了记忆,反而什么都不晓得了,只知道自己曾经忘恩负义出卖主子,所以被罚,一来就一副等着挨打的卑微相,难为他了。
“谢谢石头哥。”苍昱低声道,冲他腼腆一笑。
他正跟石头一起蹲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坡上,脚下是潺潺流淌的龙须沟,不远处便是天桥。天桥本身是一座很气派的桥。它高凌于龙须沟之上,汉白玉桥身皑如冬雪,三梁四栏雕刻得庄严华美。天桥之所以叫天桥,因为它是专供天子到天坛、先农坛祭祀而修建的。
此桥周边,珠市口以南,永定门以北,东临天坛,西濒先农坛,其实是一大块洼地。据说千年以前这里原本是一片菏泽。后来淤积成陆地,只剩下瘦弱的龙须沟与护城河的水交汇,流到这边越来越洼,最终走不动了,便淤成了一个池塘,叫金鱼池。
“浊阴过盛,风藏不住,破家败亡之地。”石头吧嗒了一口旱烟袋,用手比划着这一带地势轻声解释,“所以老帝都人都不会住这里。官府也懒得管这边。很多外乡人,尤其是一些杂耍卖艺的,两手空空到帝都闯荡,才来这一带落脚。”
时间久了,这里就逐渐形成了鱼龙混杂的天桥市场。
有人说,火神庙大街的杂耍是给达官贵人看的,天桥的把戏才是属于平民的。
沿着清澈的龙须沟漫步在天桥一带,各种卖艺场子、针头线脑的小买卖,伴随着浓烈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能把人看花了眼。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从街边小摊买一碗豆汁儿,或在插着酒旗的小推车前沽一碗烧酒,蹲在大柳树下一边喝一边看十来岁的孩子铆足劲儿将砖头拍碎在脑袋上,看一身腱子肉的汉子赤着胳膊将链子锤舞得生风,听境外过来的戏班子穿着破旧的行头咿呀呀唱西厢记……这就是人间烟火,属于普通人的繁华。
苍昱眺望着熙熙攘攘的天桥,满心的稀奇又陌生。
要执行任务的几个侍卫,也换了行头出门,有卖糖葫芦的,有戏班子,还有帐房先生和跑堂伙计,装扮得惟妙惟肖,三五成群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需要先探路,将一切摸清,确保万无一失再换装下手,一个半天加晚上的时间,实际不宽裕。
“今晚我们在畅春园过夜。”带队的铁牛低声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扮作了一个穷酸书生,破旧的灰布衫有点儿长,眼瞅着衣角在不远处的小水洼里又沾了一小块儿泥水,颜色深暗。
“小王子,回头见。”走在最后的那名暗卫叫曲蛐,扮成了一个乞丐,新做了一口烂牙,特意在他面前露出发黑的牙床子笑得灿烂。
刚才听石头一番劝,他终于放松了下来。但是曲蛐那个笑又一次震撼了他。他今天受的震撼,委实有点儿多。
就拿蹲在他身边的这位石头来说吧,他刚二十岁,要到年底过了生日,世子才会给他起字。但是他这张脸做得饱经风霜,一眼看去就是一壮实的乡下大叔,说是三十都有人信。石头不但脸做得老成,人也稳重,还多才多艺,所以整个暗卫所里他是老大,他说出的话是最有份量的。
而十八岁的铁牛,整个儿一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样,却是这群侍卫里杀人最多的。他在西府服役三年,参与的暗杀超过四位数。这是什么概念?平均下来,三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杀人。
意料之外的事在暗卫所层出不穷。
就拿苍昱自己来说,他以为荣升了丙级侍卫,应该被培训一下武艺或者兵法,但是他到暗卫所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在厨房帮佣。
“丙级侍卫就是西府的万金油。”郭象一边飞速将千层饼一张张甩进油汪汪的大铁锅里,用木铲熟练地翻动,一边道,“既得会杀人,又得会易容,还得会做饭。这是最基本的技能。其它一些杂耍卖艺的活计,能会就更好了。当然你每样都稍微会一点儿就行,然后得在里面挑一项你最拿手的,重点练习。不然什么都不精,回头做任务没人乐意带你。”
彼时,苍昱被灶膛里倒出来的黑烟呛得眼泪直流。他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位掌勺,却见他蓄着粗硬的络腮胡子,漆黑的脸膛,豹头环眼,很像传说中的张飞。就是这样一位猛人,不但上得了厨房,十根棒槌似的手指居然还能绣花。暗卫们的针线活都是他解决的。
更刺激的还在后面。吃过午饭,铁牛带了人起身,赞着今日的大饼味道真不错,却眯着眼冲郭象一笑,“走了。我们去杀你哥。”
苍昱手里的饭碗一晃,差点儿将半碗绿豆汤扣地上。
一名随着铁牛往外走的侍卫安抚地拍了拍他后背,也对郭象一笑,“晚上见。”
“别。你们记得散散血腥气,多混点儿人气再回来。今晚我们就不留门了。”郭象的回答漫不经心。
“晓得了。明儿见。”铁牛笑呵呵带着人出去了。
“散血气,去哪里?”那一刻苍昱忍不住好奇。
“勾栏。”郭象耷拉着眼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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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开始飘牛毛细雨。石头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回了。”
“我不明白。郭象跟那任务目标……”苍昱低声道,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石头理解。他伸手,接了如烟雨丝,轻声道,“郭象他……原来叫苏完。是礼亲王费辛的小儿子。”
礼亲王沃伦(weren,波澜)是先皇叔穆特布(mutebu,有能力的人)的三子,按辈分费杨阿得叫他一声三爷爷。沃伦年轻时能征惯战,打仗绝对是一把好手。但是他子嗣稀薄,福晋为他生了六个女儿,到三十二岁好容易来了个男孩,而且聪明活泼,粉妆玉琢的,遂取名乌那希(unesi,传家宝),当眼珠子般的疼爱。可是万万没想到,乌那希三十九岁那年出征塞北,战死了。不到一个月,乌那希的两个儿子又先后染天花过世。老王爷哭得眼都要瞎了。身为当今圣上、拿摩氏族长的费杨阿亲自去府上安慰,指着自己身后的几名宗室子弟,说三爷爷您看谁好,今儿咱就把谁过继给您,给您养老送终。费杨阿那次也是有心了,从羽林郎里挑了八名宗室子弟随行,一个比一个年轻威猛。沃伦哭得泪眼模糊,根本也看不出谁是谁。他抖着手道,都过来给我细看看。
实际上他当时就是将几个少年郎全都摸了一遍。最后他相中了费辛。费辛的祖上是太祖的弟弟舒尔哈齐(surgaci,虎一样威猛的人)。所以论起来跟费杨阿没出五幅,得叫费杨阿一声爷爷的。但是过继给沃伦之后,便成了费杨阿的堂叔。费杨阿对这个小皇叔很是恩宠。但是费新这辈子子嗣也是不够多。阿楚辉之后,侧福晋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乌娜(una,小红果子,枸杞子),嫁给了鲁国公风啸。而后过了十年,费辛四十一岁上才又得了个儿子,取名苏完(sufan,大象)。
费辛给苏完的宠爱太多了。因为阿楚辉是礼亲王世子,前途是注定的,而苏完是侧福晋生的庶子,外祖家后台不够硬,又比阿楚辉小了整整二十五岁,费辛对这个小儿子关照多一些,本无可厚非。但阿楚辉还是感受到了危机,和父爱被分走的巨大失落。于是,他绞尽脑汁制造了一起大案,将苏完卷入了其中。
费辛不甘心,求助于大国师额尔德。但是阿楚辉事先送了额尔德足够的好处,所以,这位道长只是含蓄地对费辛道,“王爷这个小儿子,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他在您膝下是得不到善终的。”
最后,费辛只能求皇帝开恩,免去苏完死罪,将他流放到宁古塔服役。
苏完在北去的路上,便遭了阿楚辉的毒手。如果不是艾伯特恰好路过,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严格地讲,苏完这个人的确已经不存在了。最让苏完痛心的是,他的母亲扎克善(jaksan,晚霞)在听闻他的噩耗之后自杀了。”石头推开陈旧的院门,轻声道,“其实我们都一样。来这里做暗卫的,哪个不是在血海深仇中死里逃生。虽然被改变了相貌,要想彻底告别之前的厄运,却得自己下决心,斩断过去,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
暗卫所就在龙须沟旁边一个大四合院里。院子深蛰在狗尾巴(gou|yi|ba)胡同里面,每一面有五间房,加起来便是20间房,不过显然院落很久没修缮过了,门窗的漆已经掉的差不多,较为低矮的地方还斑驳着青苔,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窗台上晒着老倭瓜。
苍昱二人进门时,郭象正蹲在院中一株枣树下剥一只灰兔子。“晚上吃红烧兔肉。我教你怎么做。”他头也不抬地对苍昱道。
“你……不难过吗?”苍昱在他身边也蹲下来,迟疑地问。
“难过?为了一个一直想要我死,并且已经让我死了的人?”郭象平淡地问。
“……可那终究是你哥啊。”苍昱无法理解。
“所以世子不会让我亲手去宰他。尽管,其实我很乐意。”郭象咧开嘴笑了,一脸憨厚。
“你小子既然到了这儿,难道还幻想着拥有正常的人类感情?”他敛笑,抬眼扫了苍昱一眼,不屑道,“那就别干这一行。”
苍昱垂着头喃喃。“我不明白。为什么啊。”
“为了改变。”石头拴好院门回来,接话道,“你若实在不能理解,不妨将它视作一种修行。”他不再跟这个傻小子墨迹,直接进屋了。
“石头这小子,虽然神神道道儿的,说的还是在理的。”郭象笑笑。“如果你脑子不够用,恭喜你,咱世子的脑子非常好使。你只要听话就行了。当然,如果刚巧你的脑子也不赖,那就好好用它,别浪费了。没准儿以后能升到乙级甚至甲级侍卫。那将来,等咱们起兵,你就是封疆大吏,一军主帅。”
“不过,现在升级可是越来越困难了。”郭象眯眼,举头看看越来越粗壮的雨丝叹息,“前阵子需要升级的三名丙级侍卫,都被送进了妖谷。听世子那意思,要打得过妖怪才能升级。嘿,你还想要正常的人类感情?主子这是逼着咱向妖怪看齐呢。”
苍昱愣愣看着他,无语。
“雨大了。进来吧。”郭象拎着血淋淋的兔子往厨房走,“现在想不明白的事,可以以后想。”
那天晚上,苍昱睡着得有些晚。他在连绵的雨声中,恍惚听见有人在唱歌,坐起身想细听,却被同室的石头在脑袋上来了一巴掌,“老实睡觉。明早你得给我们做饭。”
这么快就让他掌勺?刚学会烧火的苍昱无比绝望地躺下了。
......narhvn|ser|sere|edun|daha,(轻轻的微风吹起来了)...gasha|feye|de|hvdun|i|bederene.(鸟儿也快快回巢吧)......
一定是他的幻觉。这明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将一首歌唱得如此温柔……苍昱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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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第一血案惊动了皇帝。费杨阿震怒。
礼亲王世子阿楚辉,居然在天子脚下的帝都被人暗杀了,而且连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都没能幸免。现场找到了二皇子丰生府里的腰牌。不过,不要说丰生哭哭啼啼不认账,连皇帝本人也无法相信,丰生一个被软禁了的,府门都被封了,居然还能派出刺客杀人。
二皇子伴读谷珩闻讯而来,卜了一卦,表示刺客来自青木帝国,二皇子是被冤枉的。
大国师额尔德也算了算,点头道,“刺客首领是青木人啊。可惜此人被道法遮掩,算不出他的具体身份。”
“会不会是东方鸿干的?”费杨阿冷声问。黑水帝国国力强盛,青木就算要翻脸,皇帝也不怕,所以什么劳什子和亲,他根本就没放眼窝子。只不过,因为另有考虑,他才没有当场拒绝。
额尔德又掐算了一下,摇头一笑,“没他什么事儿。”
皇帝神色缓和了些。“问问阿楚辉身边的人,或许有线索。”
费辛叫来阿楚辉的几个手下,仔细一问,越问越怀疑是青木帝国永钦王世子东方旦下的手。再接下来,他们在阿楚辉书房找到了东方旦咒骂阿楚辉的书信,信里明确说要阿楚辉“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所以这件事便这样真相大白了。
当晚,费辛在灵堂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一直呆到掌灯的费杨阿也很无奈。他想了想,当着鲁国公的面,扶着这位小皇叔的肩头道,“皇叔,要么这样,朕的重孙,过继给你一个吧。”阿楚辉一双泪眼流泪更凶了。“陛下,您对臣,怎会这样好。”
“能给皇叔做儿子,那是他的福分。”费杨阿轻叹。
于是,祥王萨比的幺孙,刚满三岁的乌那罕(unahan,小马驹)于长康四年秋过继给了皇叔费辛,成为礼亲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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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东方鸿两眼发直地看着侍卫,“他真这么说?”
“是。礼亲王已经对我青木恨之入骨,再不肯帮忙了。黑水帝国的皇帝也修书质问陛下,要求咱们交出凶手,否则一切免谈。”
东方鸿手里的茶杯滑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