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为什么不留下她。您的情况并不乐观。”
给艾伯特服下退烧药,军医又做了细致检查,对艾伯特的伤势做出新的评估,虽然外伤被处理得很好,但是缝合的创口长起来需要时间。于是之前的妖毒趁着这身子虚弱又在蠢蠢欲动了,原来好了九成,如今已倒退到八成。岌岌可危啊。今晚发烧,便是他可怜的身体在拿出最后一点儿家底抵抗妖毒的蔓延。烧若是退了,脉平顺下去,那就是好兆头。否则可能还会再跌几成下去。
“没急事的话,大国师不会提前带她离开的。”艾伯特低声解释。“所以我不能阻拦。之前,”他将头发拨到耳后,笑笑,“他应该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才不得不委托我带紫苏这么久。这些日子,本就是我白赚的。”他不但在说服军医,更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做人要知足。
窗外传来嘹亮鹤鸣。灯光摇曳,艾伯特轻声说了一句话,“没有什么,比她平安喜乐更重要。”
“难道世子没打算娶她?”仅仅要她平安喜乐就够了?军医表示理解不能。
“当然,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当然会娶她。”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的孩子,只能是她给我生。”
青年接下来的话变成了母语,映着那点灯光,翠绿的眼眸轻眯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Thy|and|every|fair|from|fair|sometimes|declines,……But|thy|eternal|summer|shall|not|fade……Bright|star,would|I|were|steadfast|as|thou|art……”
(每一样美,都终会离开美丽而凋残……但你是永久的夏天绝不会凋枯……明亮的星辰,但愿我能坚定如你……)
嘿,情诗大串烧哇。军医默然,良久,叹了一口气。人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都会原形毕露。艾伯特平时装得跟汉人贵族青年没什么两样,舞文弄墨起来特喜欢挑战雅致的中古汉语。但是发高烧的时候他只是个二十岁的胡族文青,一样喜欢念叨一些母语的诗歌,甚至中二病一犯,不知会折腾什么新鲜花样出来。念叨着莎士比亚,指挥人将寺院后面池子里的鹤褪毛烤了下酒都是可能的。只是,这种情况很少见。今晚如果一直烧,少不得他得彻夜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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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府。
黑衣人缓缓逼近,苍昱已退到墙角。
他万万想不到,他刚帮着四哥将韩王抄了家,四哥转头便朝他下手。
“四哥?”苍昱一脸难以置信,望向负手站在不远处旁观的轩辕信。
“九弟,怪只怪你太命薄了。在白云山没死成,到了这都城还是得死。”轩辕信一脸遗憾地摇头。
“别那个表情。白云山那事就我设计的。谁让你太轻信人呢?”轩辕信如今已无所顾忌,倒也坦诚。“要不是我暗地里贿赂了北宫大国师,你哪有机会出宫去接那只倒霉的麒麟?”
“轩辕无忌,想不到一直都是你在骗我。”苍昱一脸崩溃。
“是。谁让你这么好骗?听说你那新主子身受重伤,也活不久了。这都是拜你所赐。你先去奈何桥上等他吧。等见了面好好叙旧。”轩辕信继续补刀。韩家一倒,这温莎世子应该也没什么能量继续在厚土蹦哒,如果这次人死不了,他不介意再杀一次。
“你看,到底是亲兄弟,都这时候了我还浪费这么多时间跟你废话。就这样吧。”他一挥手。
几名黑衣人扑向苍昱。
都是大内高手,苍昱心神大乱间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压制住。
一行西府侍卫却在这时杀过来,将四皇子围在当中。
“别,咱们有话好说。这个侍卫是你们西府的吧?用他的命,换我一命,如何?”轩辕信一脸诚恳。
火把在头顶噼啪作响。苍昱颈项上被长剑逼着,他双目怒睁,却咬着唇一言不发。他还有什么脸面说话?
侍卫长冷冷扫了一眼苍昱,唇角一勾,“轩辕信,你觉得我们会在乎他这条命?这命,不是早被他自己折腾没了?”
四皇子一噎。他长叹一声,眼眸深处泛起红光,“你们主子都要死了,何必还要拉上我垫背。如果你乐意,投靠我的话,本宫定保你们荣华富贵,比在西凉侯手下干好多了。”
“你的荣华富贵,抱歉,我看不上。还有,你错了,我们世子命大得很。其实我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家主子已经无虞了。”沈平沉声道,“厚土皇室,最近被你这入了魔的皇子也是搅得不得安宁,我西府今日便替天行道吧。”
“呵呵,就凭你们?”轩辕信一声冷笑,浑身腾起黑烟。他的身体在迅速魔化,头上耸立起一对尖角,耳朵向上成为三角形,双眼殷红,两根尖牙伸出唇外。十指如钩,铁蓝色的指甲闪着犀利寒光。
沈平打量着正在魔化的皇子,啧啧称奇道,“原来魔王玛门长这样。我说道长,你再不出手我们可就全得给他生吃入腹了。”
“是啊头儿。咱们的道长们究竟到位了没?”几个侍卫也都站在旁边围观。
“咱们的道长都没来。”沈平淡然道,“不是那位太阳星君说他来搞定吗。”
侍卫们相当一致地一缩脖子。
“完了。我说怎么没感觉到任何熟悉的气息呢。”
“哎妈,这要是他将这码事忘记了,咱们哥儿几个不都得成了这玛门的点心?”
沈平木无表情地点头,“没错。”
此时玛门终于完成了变身,他哈哈一笑,“小点心们,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今儿爷便成全了你们,一起进爷肚子吧。”他张开十指,一股巨大吸力拖着沈平们朝他身边迅速移动。
半空突然飘下一块蓝色锦缎。那锦缎轻轻软软,正好悠悠落在了玛门头顶,如一块盖头将他遮了起来。
玛门错愕,一甩头,想将那锦缎甩开。
不料那锦缎就像被抹了浆糊,牢牢贴在他头上竟一时甩不脱。
一柄青锋从正面刺过来,毫无阻碍地迅速插入玛门胸口。
蓝衫少年单手握剑,在玛门胸口一搅,迅速抽出,另一手将那锦缎揭开,身形一闪退出丈许。
玛门胸口黑气缭绕,死尸噗通栽倒在地。他周身魔化痕迹迅速退去,露出轩辕信的本来面目。
轩辕淳第四子,轩辕信,字无忌,厚土帝国神武王,就这么干脆地死了。
“多谢道长相助。”沈平领着众侍卫朝那道长施礼。
“不必客气。”太阳星君还礼,朝那群夹持着苍昱的黑衣人一指,“这些要贫道帮忙吗?”
“不必,我们试试新研制的武器。”沈平一摆手。“不留一个活口。”
黑衣大汉们还在目瞪口呆地回味着主子死亡的那诡异一幕。一听这话将苍昱往地上一推,立即欲作鸟兽散。正主都挂了谁还继续卖命。
西府侍卫们每人从背后解下一物,远远将他们围成一圈,朝黑衣人点射。这是最近西府新研发的枪械,刻有驱魔符文,专门诛杀魔物。
黑衣人都是四皇子的亲信,自然也早就被玛门加工过了。好在他们魔功尚浅,在这种新式武器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太阳星君在旁边看着,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沈平一笑,从侍卫手里要过一杆,双手递给这位少年道长,“道长不妨试试手。”
太阳星君接过来,照着沈平的指导端枪,瞄准,扣动扳机,一枚铭刻符文的子弹呼啸而出,一个魔化的黑衣大汉应声而倒,周身黑气缓缓消散。
“真是不错。”尽管对高阶魔物这东西肯定不管用,但普通人拿来对付一些小魔物还是可以的。少年摸着枪身,有点儿爱不释手了。
“小把戏而已。这个便赠与道长了。“沈平多有眼色,立即大方道。
“多谢。这情贫道记下了。”星君腼腆一笑,又眉心微簇道,“魔王不可能就这么点儿能耐。贫道估计他应该还有分身在别处蛰伏,这就去找一下线索。诸位后会有期。”大鸟一般飞身上了屋脊。
“道长慢走。”沈平抱拳。
“头儿,搞定了。”那边战斗已经结束。侍卫瞟了眼一脸绝望躺在死尸堆里的苍昱,征询的目光看向负手而立的沈平。
沈平轻哼了一声,抿紧唇角,看也不看苍昱,带人扬长而去。
月色寂寥,血腥遍地。苍昱慢慢爬起来,恍若梦中。
他呆立良久,秋风飒飒掀起他染血的衣袍,早黄的落叶纷纷扬扬扑落到脸上,微痛。他一个激灵,转身,朝大兴善寺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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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伯特被兵刃出鞘的声音惊醒。军医上来探了他的额头,发现烧下去了,神色稍霁,也不管外面,又坐在床沿给他摸脉。
“怎么了?”艾伯特揉揉额角,哑着嗓子问。
“世子,没什么。苍昱那厮腆着脸回来了。”沈平站在门口低声道,脸色阴沉。
“让他进来吧。”艾伯特轻声道。
军医这时递过来一杯水,艾伯特道谢,接过来慢慢饮下。
沈平看了看自家世子,终是不甘地转身,打开门,对外面喝令,“世子让你进来。”
苍昱进门,沈平先将他佩剑解了,才沉着脸让开,手按剑柄盯着他。
苍昱抬眼,看艾伯特脸色煞白地半躺在床上,神色一恸,双膝跪倒,以头触地。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没?”艾伯特顿了顿,带了丝倦意开口。或许因为那姑娘已经离开,他多说一句都觉得心累。
“属下忘恩负义,背叛了世子,将经阁布防泄漏给了轩辕信,罪该万死。”苍昱涩声。
“不。你再想想。”艾伯特阖眼。
“属下轻信他人,才铸成大错。“苍昱叩头。额骨狠狠敲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不。苍昱,你错就错在,一直沉溺于过去,没有从皇子蜕变成一个合格的侍卫。”艾伯特声音凝重,一口气呛住,又咳嗽起来。他拭了拭嘴角的血沫,睁开翠绿眼眸直视地上的苍昱,“我这里……不能留一个皇子,只能请你离开。”
苍昱猛的抬头,一双眼眸中有着绝望,“世子,怎样您才能原谅我?”
艾伯特无奈一笑,“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九殿下。如今朝中韩家已倒,四皇子伏诛,皇帝卧病已被架空,其实你完全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皇子。虽然你相貌已改,只要我将你的封印解开,你们的国师必然能测出你的身世。”他停顿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并没有对你保密什么,若你不是一直沉湎于过去,便会早已发现,我和我的这些侍卫,要谋取的是与皇权不同的东西。所以无论是皇子还是世子,在我这里不会有什么分别。不论是子安,还是烈,他们都看明白了,也认可我的想法,所以他们跟随我并不是自甘下贱,而是真的与我志同道合。”
又咳了会子,艾伯特低声,“殿下现在不过是心怀愧疚罢了。但是我不需要谁怀着这样的心理浑浑噩噩跟在身边。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有所追求。只不过,殿下想要的与我们不同罢了。”
“世子,我想试试,接受你们的理念。您若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宁愿以死谢罪。”苍昱直起身,眸光决绝。
“你确定?”艾伯特看了看他,轻声问。
“是。”他郑重伏地,又梆地叩了一个响头。
“那,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由于你之前的行为的确等于背叛,作为惩罚,你会被洗去记忆,在我西府从末等侍卫做起。如果你能接受我们的理念,成为一个优秀的侍卫,我们仍旧欢迎你的加入。否则,你将与我们再无瓜葛。”艾伯特垂眼望着地板。苍昱低着脑袋,身前的地板滴滴答答不断溅落着鲜血。
“谢主子。”苍昱抬头,唇角带笑,额头的血流入眼中,又如泪痕,淌下面颊。
“带他去找时道长。小法术,应该很快的。”艾伯特轻叹一声,又对军医道,“先生顺便也去给他治一下伤吧。好容易做的脸别毁了。”非要搞这么惨烈。
军医沉着脸跟沈平一道带着苍昱出去了。
不一会儿沈平又回来,跟艾伯特琢磨厚土的政局,“四皇子一倒,如今朝中最有可能上位的,便是八皇子了。韩家有可能东山再起。”
“韩家就算能够东山再起,一家独大扶植了新君,以后也难免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所以我们拿到自己想要的,留下两个人暗中把握动向,保住张御史这步暗棋,就该赶紧撤了。”艾伯特低声回应,“厚土人才辈出,我们不会缺少合作伙伴的。”
“明白了。”沈平点头,又想起什么,眸光闪动了两下,“世子那好友,缪道长今日大婚。十匹蜀锦,两箱东珠已经送到。但是刚才时道长说,算着缪道长这桃花煞气仍在,恐怕今日子时之前还会有血光之灾。”
艾伯特碧眸张开,带着十足的兴味,“结个婚还这么危险?尽管不该幸灾乐祸,我还是好想笑。”他顿了顿,扫过漏壶,“唔,现在刚戌时,赶紧传送过去看看。”
“好。”沈平一笑,知道再怎么也不能真让这位缪道长有什么闪失,起身去叫人搭建传送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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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寺禅室。
“罗什,贫僧给那女帝分魂转世传功完毕。这就要返回佛国了。”虬髯僧人与鸠摩罗什告别。
“不知那女帝是否已经飞升?贫僧为何没有任何感应?”鸠摩罗什微带不解地问。
“尊者的感觉没错。那姑娘并未飞升。”达摩笈多微笑道。
“这,也就是说你也失败了?”鸠摩罗什有些难以接受。
“也不算失败。贫僧已将紫箐昔日所授,再次传给了她。尽管不是完全体的紫箐,她心思灵透,大巧若拙,前景还是很值得期待的。我密宗讲究循序修持,所以剩下的都要看她今后的造化和个人努力。”
鸠摩罗什明白了。敢情这位不讲售后,灌顶结束就完成任务了。
“我佛既然舍得派你下来度化那女帝,相信她与佛的缘分应该还有。希望她早日开悟。”鸠摩罗什轻叹。
“贫僧也是盼望她重回佛门。”达摩笈多微笑,又道,“今日贫僧给了温莎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鸠摩罗什问号脸看向一脸邀功的使者。
“有刺客来袭,温莎舍命救了紫箐分魂的转世。”达摩笈多道,“尊者是否也是希望,他飞升之前有段苦恋,也好看破尘缘?”
鸠摩罗什愣了一下,“那温莎……与紫苏之间的事情,涉及前世今生,纠葛颇多。由于太复杂,是终成眷属,还是缘断今生,大抵,只能顺其自然吧。”
达摩笈多点头,“确是如此。尊者预计还需要多久完成对此人的度化?”说来佛国经文撰译任务向来繁重,这位一直在人界,颇有偷懒的嫌疑。
“贫僧迄今不过度了他两次,人生百年,说短不短,离开的期限尚早。”鸠摩罗什温声回答。
“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复命了。”达摩笈多悬在空中,与他告别。鸠摩罗什这位大能不在,任劳任怨的小弟就得顶上去多干活,不能长期出差。
“使者一路顺风,”鸠摩罗什微笑合十。
虬髯僧人的身形缓缓融于金色佛光之中,梵香袅袅,禅室内只余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