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度:应作如是观

草堂寺禅院。

高大的悬铃木在阶前徐风中轻轻晃动着枝桠,不时将一两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抛落下来,在地上翻起一片淡金。

落木沙沙,与不远处竹海的飒飒吟唱相和,平添秋意。

“他怎么了?今天早上就见他脸色很差。”紫苏坐在台阶上问蓝曜。

蓝曜为难地看了一眼室内打坐的艾伯特,小声道,“女主子,您就别问了。男主子他不让我说。”

还能有什么?那苏焕简直入魔了。昨晚直接进入艾伯特梦境,凌虐了他整整一夜,不签订主仆契约,她就不停手。

真不知艾伯特怎么挺过来的,冷汗淋漓,将秋被都浸透了。

“蓝曜,他这样刚养好一些的身子怕是熬不住的。你不说原因,给我个暗示也行啊。”紫苏小脸一板,“还是说你其实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女主子,怎么会。蓝曜虽然没跟您签任何协议,您的身份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变的。”蓝曜连忙道。他踌躇一会儿,低声道,“您只消赶紧将那苏焕打发了,男主子也就没事了。”

紫苏轻哦了一声,眸色冷了下来。

“男主子说,那苏仙子是您以后的助力,她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就算她做得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得悠着点儿。”要是用艾伯特的原话,那可虐了。蓝曜默叹。

“我真需要她这样的助力?”紫苏轻嗤了一声,“看她都做了什么正经事?”

蓝曜无语。这位苏仙子,……就看她对待艾伯特的这一手,他也觉得有些不靠谱。

“苏焕现在去哪儿了?”紫苏又问。

“苏仙子带了她的侍卫,去寻灵药了。”蓝曜表示紫苏现在可是找不到她。

紫苏无法,想了想,站起身,“听说这附近有一家点心非常好。我去给他买一些来。”早上的时候他明显没什么胃口。如今又跟老和尚讲了大半天经,真是要成佛的节奏啊。

紫苏告别蓝曜,嘱咐他好好守着,自己起身出去了。侍卫长在廊下侍立,望着紫苏的背影,拍了拍张彻肩头,“保护一下。”张彻点头,带着几个侍卫跟了上去。没有人当这个少年是侍卫或侍从。时间越久,他们越是对世子的心思看得明白。

草堂寺再行六十里,才到长安。所以附近不过是一座幽静小镇,住户不多,商铺也寥寥可数。但是有家“牛记食铺”颇有名气,不但出售酸辣可口的米皮,还卖鲜美的素馅蒸饺、甜软酥香的油浴饼,而刚出锅的葱花肉饼金灿灿的,老远冒着诱人香气,更让过往路人忍不住咽口水。

紫苏去的时候,店门口排了一队,都是在等候的食客。店主是夫妻档,只雇了两伙计帮着跑堂、烧火,忙得不可开交。

店主很会做生意,在铺子外搭了几张桌,不愿意带走的食客直接坐下来吃,还可以晒晒太阳,聊聊天。

鉴于如今他们是住在寺庙里,紫苏虽然也有些眼馋肉饼,却是不方便买了带回去,只能买了份油浴饼,又买了屉素蒸饺。她回头看了看张彻,“你们需要多少屉?还是每人来一份米皮?”

跟在她后面的张彻木着脸道,“不用了。常春,我们是侍卫,不能吃零嘴。”太没职业道德了。想象一下抱着剑的侍卫每人端着一屉蒸饺在廊下一字排开,埋头大吃的样子吧。毁不起这形象啊。

紫苏挠了挠头,只好作罢。她拎着买好的点心正欲往回赶,却见排队的食客纷纷指指点点,甚至发出惊呼之声,眸光一扫,不远处屋脊之上几个人影在纵跃追打,其中两个分明是西府外出的侍卫。

她将手里东西往身后一个侍卫怀里一塞,纵身便跃上了屋顶。张彻一招手,其余侍卫也纷纷跳了上去。街角只留一人抱着热乎乎的点心,微显无奈地观战。

紫苏跃到屋顶,打斗已经靠近她落脚之处。她拔出短刃拦住一个黑衣人,一刀戳中那人胸口。那人顿了一下,胸前冒出一股黑烟,朝她一声怪笑,蓬地抓住了她的刀锋。

紫苏心头一凛。这是个怪物。她飞腿踢出,正中怪人肚子,趁那怪人负痛弯腰,左手点中那怪人手肘麻穴,迅速抽刀。怪人手掌淌着黑血,再次朝她抓来。

一柄寒剑伸出,利落斩在那只手上,五指尽落。

张彻将紫苏换下,解释道,“这是魔族,我们最近已经接到情报。”而且看服饰,这魔族怕是已经与厚土帝国皇族勾结在了一起。

紫苏站在旁边,眼见张彻长剑再挥,斩向那怪人脖子。怪人晃身躲开,那已经秃了的右手迎风又长出五根短小手指,牢牢抓住张彻剑锋,精钢打造的剑身与那五根爬犁一般的手指发出刺耳的摩擦之声,仿佛那根本不是肉手一般。

紫苏见状,毫不迟疑,悄然递出短刃,将那怪人头颅砍断。

怪人断颈之处冒出黑烟,直朝紫苏扑来。紫苏见情形不妙,伸袖捂脸,朝一旁跃去。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锐鸣叫,她扭头,一只白皙的手将那黑烟攥住,金风徐徐吹出,黑烟散作尘沙,簌簌落下,转眼不见。

紫苏凝神,却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道士斜背青锋站在屋脊,朝她腼腆一笑,“抱歉,来晚了。这里交给我吧。”

说着他抽出长剑,朝剩下几个黑衣人冲去,几个起落便将那些怪物全部斩杀。道士从袖中掏出一枚符,迎风一抖,那符纸燃烧起来,淡淡香气从屋顶蔓延开来。

“呃,道长这是……”紫苏四下一望,却见屋下不知何时围了一大群看客,如今在香气的作用下全部两眼发直了。

道长在紫苏几人耳边打了个响指,“放心,不针对你们。估计西府对魔物并非全不知情。但是下面这些百姓,让他们看了总归不好。”不仅有魔怪,还有命案呢。普通百姓如何理解得了。

紫苏恍然,这是消除记忆的法术。此时道长已经挥舞大袖,将几具魔尸收起,四下干干净净,再看不出打斗痕迹。

“请问道长大号,今日得您相助,不胜感激。”紫苏恭敬行礼。她突然觉得后背有一道视线,在凝望自己。

“帝君不必客气。贫道乃紫微麾下太阳星君,这边魔物滋扰,都是贫道的疏忽,实在不敢当谢。最近帝都颇为混乱,帝君出行还要小心为上。”道长说罢,朝紫苏们稽首作别。

紫苏跳下屋顶,却见原来替她抱着零食的那名侍卫也中了星君的遗忘法术,正茫然四顾,对怀里两大包东西尤其疑惑不解。

她哭笑不得地将点心要了回来。由于那侍卫抱得太紧,有两只油浴糕已经变形,张彻遂问要不要再买一份。紫苏摇头,她依旧觉得有人在凝望自己,因而心绪不宁起来,遂不再耽搁,招呼众人迅速朝草堂寺而去。

几个人回到禅院之中,却闻到隐隐一股花香从禅室透出。侍卫长神色凝重,几十位道长也脸色有些纠结地凑在阶前,见到他们甚至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了。

“怎么了?”紫苏问,瞟一眼关闭的木门。

“你们觉得世子升入佛国,是好事还是坏事?”金阳真人低声问。

张彻双眸一瞠。飞升佛国?世子大业未成,竟要舍弃他们当和尚去?这不科学啊。

“什么意思?难道艾伯特真要成佛了?”紫苏也是一懵。她仍旧能感受到一缕温柔眷恋的注视,穿越虚空投射过来。难道那是……

“不知道。反正我认为不好。”紫苏摇头,“没有什么办法提醒他一下吗?我们这么多人在呢。”

侍卫长微微闭了一下眼,轻声道,“道长们给帮个忙吧。我们在外面,恐怕只能干着急。”对不住了,飞升佛国,至少可以永生。我们这些人却注定要拖你后腿。

金阳真人和时道长对视了一眼,金阳眉心一耸,“罢了。我们试试吧。”

他掐了个诀,对张彻道,“待贫道破开结界,你们想想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牵挂的,喊出来。”

说罢他右手剑诀挥出,旁边时道长也一晃拂尘,将手搭在了金阳肩头。两人合力,一道白光刺啦一声破入木门,如水波一般摇曳开来。

道长手挽剑诀对张彻作了个口型,“喊”。

000

草堂寺禅室。时间稍微回放半个时辰……

艾伯特脸色苍白,微微垂头坐在鸠摩罗什对面,听这位大师讲解佛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鸠摩罗什轻声道,“世子,这世间一切事物,都是暂时的。就像梦幻、露水、闪电一样,梦醒则无痕。我们应该抱着这种心态来看待事物与修行。”

“倘若,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艾伯特低喃。他的脸白得几近透明,眼帘低垂,手指缓缓拨过檀香佛珠,“贪”,“痴”……

鸠摩罗什眸中掠过微讶,欣喜。他眼看艾伯特一头栗色卷发华丽丝缎一般朝半空展开,背后灵光浮动,三朵金莲在他头顶悄然绽开蓓蕾,朦胧的祥云缓缓从蒲团下方延伸出来。

梵音隐隐,无数香花,从顶棚袅袅撒落。

鸠摩罗什一向静如止水的心有了涟漪。他轻拂衣袖,将禅室木门关闭,于其上轻轻附着了薄薄一层结界,随即微微攥紧了菩提珠,等待艾伯特腾云而起的那一刻,届时便可将他直接度入佛国,万丈红尘与这位世子再无瓜葛。地藏菩萨委托自己的任务,还这位一具金身,马上就可以完成。

艾伯特神思飞上半空。无悲无喜,被暖云包裹的身子如同回到了母体,自在温馨。他淡淡目光穿越万千尘沙,无所凝思,却终究落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之上,紫苏……

昨夜他的魂魄被苏焕用了各种办法折磨,憔悴不堪,所有的执念都化作了这个名字。他今日能如此快地进入空明状态,也是因为这个执念之外他暂时想不起别的。他只知道这个女孩是他穿越漫长时光也无法忘怀的痴爱,一直以来,他小心束缚着自己的热情,开始是怕惊走了她,如今则因为看到她在前世绝望而死,深悔自己对她的伤害。倘若就此离去,一切都归于浮云,紫苏总比重新爱上短命的自己更幸福一些吧。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却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必说了。

一颗泪珠晶莹,在他左眸下垂的栗色的睫毛中缓缓汇聚,成型,欲坠非坠,折射着七色晕光,映入对面鸠摩罗什的眼中。

尊者的眸光更加温和,在心底终是一叹。也许,佛国没有谁能比他更能理解,艾伯特此刻的心情。千般不舍,都是缘于那一念贪爱。世人皆道鸠摩罗什两破色戒而不能成佛,深以为憾。可是他自己,从未因此后悔。贪爱既生,哪怕他明白一切皆是虚妄瞬间,也难以割舍。当然,今日艾伯特若能成佛,他似乎得对逼迫这位世子一夜的那位女仙,道一声谢谢。一念至此,佛国尊者在心里为自己的幽默点了个赞。

门外突然切入一丝波动。鸠摩罗什微一皱眉。他的结界并不厚重。不过是遮挡一下感知而已。大凡修者成佛,总会受到各种干扰,这本身也是一种命数。扛得过,成佛;扛不过,继续滞留。所以,既然有人要捣乱,他不好硬拦。

“世子。我们的人碰见了魔。”张彻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从室外传来。

艾伯特猛地一震,头顶金莲次第消散,已经升离地面寸许的蒲团悠悠下落。香花稀疏,梵音渐退。

“艾伯特,你是要成佛了吗?”少年的嗓音有些微哑,带着丝怯怯,随之传入。

“无量天尊。”几十名道长齐诵道号,“吾等恭送世子。”

烟云散尽,蒲团落回原位。那滴清泪也倏然落入胸前衣襟,不见了。艾伯特长出一口气,唇边浮起一抹苦笑,徐徐张开了眼。

“这……”鸠摩罗什无奈地望着他,“世子,终究是放不下这世间俗务。”

艾伯特翠绿的眼眸回望这位大师,微微歉然,“抱歉,在下当真还有太多心事没能了却,做不到超脱凡俗。”

000

艾伯特行礼告退,内室恢复了寂静。

鸠摩罗什幽幽一叹,枯坐良久,朝大兴善寺方向发了一道波动。“达摩笈多,贫僧也失败了。你打算如何度化那女帝?”

“严格来说,那只是女帝的一部分。不过,聊胜于无。”空中传来一丝波动,“贫僧能有什么好办法,最多就是灌顶了。”

“但愿她能开悟。”鸠摩罗什回道,抬起头,却见苏焕靠在门上,眼眸冰寒地看着他。

“女施主,请坐。”尊者一指蒲团。

“佛国竟也这般厚颜,直接跟我天界抢人了?”苏焕并未落座。她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是无礼得很。

“女施主,火气莫要太大。一切皆靠缘法,不可强求。你亦当如是。”鸠摩罗什轻声回答,“否则,怕是会适得其反。”他微垂着眼睑,“女施主,你与我本来同出一门,何必分得那么清?”

“我与帝君早已离开佛国。同门之谊,休要再提。”苏焕嗓音清冷,“如今天界危难,佛国在此时度人西去,分明是火上浇油。尊者真不自知么?”

“非也。我佛此番度人,另有苦心。”鸠摩罗什摇头道,“女施主,佛国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你……”

尊者收声,脖子上被架了一把冷剑,耳边那女仙冷笑道,“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那请问尊者,天界失陷于魔掌之时,佛在哪里?”她语音清脆,却饱含了愤懑委屈。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