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醒来,抹了一把微痒的面颊,满手的泪。
一墙之隔。蓝曜眼见艾伯特微微皱着眉心张开眼睛,紧张地问,“男主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艾伯特缓缓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落在洒满晨晖的窗棂上,勾起唇角笑了,“没什么。就是梦见我死了一回。”
他坐起身,一把推开了窗子,望着蓝天白云之下满地银霜,如火红叶,赞道,“真美。”
能活过四季,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梦境里的紫苏在他消散之后,变得那么坚强。她没有像小时候丢了心爱的玩具那样哀哀哭泣,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死亡。十个月后,她诞下了可爱的小王子。她成为王国里的女将军,浴血保护着幻境的平安。两年后,国王将王位传给了她,她推行了女兵入伍制度,带领女精灵们勤奋操练,并率领她们创立了多次大捷的战斗奇迹。
而精灵王子的体魄比一般精灵强壮了很多。他继承了艾尔优秀的运动天赋,迅速成长为紫苏的有力助手,并逐渐展露出个人的锋芒。十四岁那年,英勇的精灵王子手刃妖王,妖族称臣,从此花精们再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花之幻境再不必小心翼翼在大海上空徘徊,只在子夜时分到地面稍作流连。它可以升腾万里,朝着花精子民喜欢的任何地方前进,也可以栖息于幽静的山河,在花精们喜欢的地方住满整整一个花季。
又十年过去,在一个梧桐花开的日子,女皇紫苏将王位传给了王子,独自长眠于爱尔栖居过的那个树洞中,精灵们再也没有能够唤醒她。
花之幻界在精灵王子的带领下日益强盛,它逐渐解除泡沫一样封闭的形态,依傍一座高山,在四界交汇的隐秘所在停留了下来。它后来的名字,叫“梧桐海”。那座高山,被精灵王唤作“鸣翠”。
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已经很完美。但是作为梦境里的人物之一,艾尔还有他自己的秘密。
这世上哪有什么深埋地下的珍宝,又哪有什么神之祝福。即便有,也不可能属于一只平凡的蝉蛹。所以,对艾尔来说,有的只是深埋地下的地狱,和地狱中的魔鬼。
幼年的艾尔潜在阴暗的地穴里,却是一只有梦想的蝉蛹。他渴望阳光和温暖,渴望在传说中的蓝天上飞翔。如果,像龙族那样拥有强悍的力量,自在穿梭于不同界面,就更好了。可是他几乎排在鳞虫之属的最末尾,不仅没有任何的力量,还需要在地下熬过孤单而漫长的黑色噩梦。有一天,他受够了,便抱怨道,“如果谁能让我拥有足以匹敌真龙的强大力量和十年阳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地穴与地狱毗邻。一个魔王正好听到了他的抱怨,开心道,“是吗?如果你需要为此付出灵魂呢?不用很多,一千年的灵魂契约,足矣。”
造物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常年幽居于大地深层,十七年蝉的灵魂,有着丰沛的初始力量。艾尔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代的轮回,魔王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灵魂会是多么极品。这样的灵魂,若不为他所得,总有一天会被开发成神的新宠。魔王当然希望捷足先登的那个是自己。他甚至希望,这只幼蝉足够贪心,跟他签订大量的契约,将灵魂永生永世卖给他。
十七年蝉并不知道自己灵魂的价值,觉得很划算,便答应了下来。
在魔王帮助下拥有了强大妖力的艾尔从地底羽化飞出,他越过高山大海,看见了美丽的花之幻境。翠绿的泡沫那么精致纯粹,在空中散发着阳光和梦的味道。
于是他遥指那个翠绿的圆球对魔王道,“就那个吧。十年的美好,我愿意在那里度过。”
“你可真会挑地方。祝你玩得开心。”魔王笑了,与艾尔告别。
艾尔骗过幻境大门,得到精灵之王的接见。他悄声对国王道:“陛下,我只有十年的时间,希望您允许我借助在幻境里。我是一只蝉,以植物汁液为食。但是我不会危害任何精灵的性命,并且,我曾在地下误食了珍宝,拥有强大的妖力,可以保护您的王国不受外来侵犯。”
只有十年,国王愿意一试。
艾尔来到幻境的第二个月,碰见了年仅十岁的紫苏公主。他羡慕紫苏,拥有可以尽情哭泣,尽情欢笑,在风雨和阳光下奔跑飞翔的幸福童年。可爱的花精公主,是值得珍视的宝贝。他也会想,要是可以的话,娶一个花精作妻子,应该会很快乐。
可是,他只有十年的光阴。花精们的寿命那样漫长,他娶哪一个花精,都只会给她留下遗憾。
艾尔吸吮花精们的血液,对她们爱慕的眼神视而不见。
他没想到,紫苏会在他出征期间受到伤害。隔着帷幔,看见小花精美丽的眼眸里再没有欢笑,他心疼了。
神之祝福是没有的。但是,他认识魔鬼。
妖力已经有些不足的艾尔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找到了那只魔王。
“恢复容貌的灵药?也不是没有。但是你需要再付给我一千年的灵魂。还有,你参加战斗消耗了太多妖力,照这样下去妖力耗光,十年寿命也没有了。”
并不是自己修炼来的妖力,自然是用一点就少一点。而对阵的妖王正是一条黑龙。鳞虫之属最顶端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对艾尔有着先天的压制。他不得不燃烧生命去挥霍妖力,对战一次,妖王重伤,而他耗去小半妖力和三年寿命。真是疯狂作死。
“那我跟你再续两千年灵魂契约,换灵药,还有补满妖力。”
魔王笑得惬意。“好。看得出,你是动心了。我们再见的日子也不远了。地狱里需要你的歌声。”
艾尔带着他的收获返回地面,一路上遇到好几拨趁火打劫的妖魔。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拖着一身伤病重返花之幻境,却恰逢妖王迎娶花精公主。
艾尔重创妖王,也再次将自身妖力消耗殆尽,寿命所剩无几。他的日子不多了。
等他死去,花之幻境的前景,怕是愈发灰暗。紫苏公主是皇族唯一的血脉,如果她被迫和亲,整个幻境将彻底沦为他族附庸。
那就不如,就由他娶了这位公主,最后享受一下爱的味道。
……
梦已结束,艾伯特脑子里却自动多出来了一小点儿记忆。仿佛被尘烟覆盖的石块,被一股飓风掀去浮尘,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是关于地狱的记忆。
接下来三千年的时光里,他成为魔王的奴仆,在地狱里艰难挣扎,那滋味真是刻骨难忘。
三千年后,他重新转生为秋蝉家族里最悲催的一类,十七年蝉,周而复始,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沉浮了不知多少代,才彻底洗去出卖灵魂的罪孽转世为人。
这当中或许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曲折。但是能知道这么多,他已经很满足了。
“你听说过梧桐海么?”艾伯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问蓝曜。
“梧桐海,那是一处非常隐秘的所在。梧桐海不受诸界管辖,据说很久以前它的主人是一位强大的精灵王。后来那位精灵王带着他的母亲去了佛国,并且最终落脚在了龙族。梧桐海的新王不知为何换成了一只凤凰,再后来,那只凤凰被迎为妖界之主。而梧桐海有妖王和佛国龙族的背景支撑,简直无人敢惹。那里面虽然灵气充裕,景色动人,只有得到主人认可才能进入。小人也未得进入过。听说,新任主人依旧是早年那位精灵王的后人。”蓝曜回答。
“那你去过妖界吗?”艾伯特又漫不经心地问。
“妖界没有关闭之前,小人是去过一次的。灵气浓度,比这人界要高上太多。”蓝曜的语调有了一丝神往。他又转到刚才的话题,“主子,那女仙到底对您做了什么?”
艾伯特翘了翘唇角,“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打算利用我。”
妖族的黑龙王,那张脸明明就是黑水帝国的松甘殿下。看来他们真是老情敌了。拿摩松甘显然非常不招这女仙喜欢,所以,……
也许,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当年那魔王,如今也再次出现了。便是那带翅膀的小黑。那货也许已经忘记与自己的交集。毕竟时间太久,一个专业收割灵魂的魔王,不可能对每一个战利品都记得那么清。他居然又对自己产生了兴趣,有意思。
早膳的时候,艾伯特估计女仙苏焕大约又要搞事情,便在自己客室外面的小厅摆了一桌,只叫了军医、侍卫长和紫苏,加上他和蓝曜,安安静静地进餐。
紫苏抱着脑袋在桌边落座,神色颇有些委顿。
“怎么,累着了?”艾伯特问。
“昨夜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她嘟囔,“艾伯特,我梦见你是一只蝉变的妖怪呢。”
艾伯特笑笑,“那我肯定是很酷炫的一只妖。”
“嗯,非常酷。帅极了。”女孩用力点头。
他微笑着望向她,温声道,“能得紫苏元帅夸赞,就算是梦,我也好开心。”
“装什么装?你昨晚不是做了一样的梦?”苏焕今日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抱着胳膊,站在小厅门口。
艾伯特眯起翠绿的眼眸看她,语调慵懒,“怕是要让仙子失望了。在下一夜无梦。”
苏焕轻嗤一声,“撒谎。”
紫苏看看艾伯特,再看看苏焕,决定选择相信艾伯特。“真是遗憾。要是你真能跟我一起做那个梦就好了。”
“其实你可以把你的梦分享给我听呀。”艾伯特眨了眨眼睛,一脸期待。
“才不。”她的耳朵尖都红了。
苏焕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艾伯特又是一个白眼,“真虚伪。”
紫苏脸色一冷。她沉默地示意女仙在自己旁边坐下,“仙子,不知道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来这个界面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苏焕略一迟疑,“主子,我奉帝君之命,下界主要有三个任务,一个是查明昊天帝君和紫微帝君的立场。二是照顾好帝君兄长,紫龙仙王。三是如果两位帝君还想抗击魔族,做他们的帮手。”
艾伯特在旁边夹了只灌汤包给紫苏。
苏焕说着话也跟着夹了一只,张嘴一咬,一股汁水喷了对面侍卫长一脸。
桌上几个人都默了默,然后便听见常春小朋友爆发出一串笑声。
“抱歉。”苏焕给沈平施展了一个清洁咒,粉面通红。
侍卫长保持着一贯的冷漠脸,“无妨。仙子不必在意。”心里却暗暗叹息。天上来的这位看来没在人界玩过几次,连汤包都不会吃,这么脱离现实,能在人界做些啥。
紫苏笑得肚子疼,良久才从桌子上哼哼唧唧地直起身子,“苏焕,你这第二个任务其实可以缓一缓,艾伯特不会虐待他的。”
她歪头想了想,下定决心道,“你的第一个任务,其实很简单。昊天帝君就是现在的黑水帝国三殿下松甘,紫微帝君便是帝国大国师佳善。你随时可以去考察,看他们是不是要与魔族联合,顺便熟悉一下人界的生活。然后你就可以决定是否要开始第三个任务了。”
说着,她小脸微微一沉,“你看,现在的你连吃个包子都不会,还好意思跟着我们?你这样,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其实我们都挺不习惯的。”
苏焕立即美目含泪,“主子,您嫌弃我了。”谁能成想包子里头居然蹿出来一大股子肉汁?没见过不行吗?
“对。我现在好嫌弃你。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做你的主子。赶紧先去干正事吧。”紫苏不为所动。
艾伯特忍笑,他轻咳了一声,“其实我们离长安已经不远了。不如这样,我们到了长安,给仙子摆一个饯别宴,让仙子尝尝当地特产,再送她北行吧。”
紫苏勉强表示同意。
院子里,紫苏和几个侍卫忙碌着将行装整理好放到车上。
艾伯特嘴角含笑在廊下看着。
苏焕在他身边站定,同样眼望紫苏,却掐了个诀将艾伯特神识拖入虚空,冷声问,“为什么撒谎?”
“我有吗?”艾伯特面不改色。
“少装了。我这可是在帮你。”苏焕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所以呢,我的第一世原来是一只蝉?的确蛮惊喜的。”艾伯特挑了挑眉毛。
“这严格来说不是梦。是一种时间逆流的穿越术。我将你和我家主子送回了千千亿万年之前,让你们自由发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的选择依旧跟当初一样。真是不可思议。”苏焕道,微微得意,“所以你应该感激我。”
“你能有那么好心?”艾伯特轻笑了一下。“昨晚谁刚说过的情深不寿?你怕是打算利用我敲掉松甘,然后再想办法将我一脚踹开。”
苏焕一滞。这男人的脑子真是好使。
他转脸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女仙,语调略略严肃,“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劝你最好不要让紫苏知道,这个梦境是真实的。”
“为什么?”苏焕眸中满是不解。
“还真得谢谢你的梦境。让我看明白了自己以前有多混蛋。你好好想一想,以她的性子,如果她这一世再动一次心,你以为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劝好的?”本来可以拥有万年寿命的她,在怎样的绝望哀痛中选择了自杀?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少有的认真,“毫无仙骨的人类,要成就永生也只有入魔。神仙和魔,怕是得不到祝福的。所以,对于她来说这一世我依旧是一只秋蝉。”上苍何其残忍。他斗不过造物,斗不过诸天神明,这辈子拿到手的又是一副烂牌。
“你可真够争气的。”苏焕的脸色冷下来。“这么快就放弃了?”
“也不能说放弃。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爱她,才能让她更幸福。”他轻声回答,语调恢复了慵懒,“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申明两点:第一,我对紫苏的感情,不需要别人推波助澜,顺其自然即可;第二,我不会做你的棋子。”他语速很慢,尽量放空脑子,免得被这女仙读到真实的想法。他不是圣人,这个梦给了他怎样甜蜜的煎熬,真是不必说了。
“哼,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苏焕素手一晃,掌中便多了一把冷剑。她眯着一双秋眸,将剑抵在艾伯特脖子上,“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本仙子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主子早日回归神位,你们任何人的感情她都不能接受。昊天转世尤其跟她不可能。你应该感到荣幸,在主子飞升的路上还能给她当一回垫脚石。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日我若与你签订主仆契约,你除了听命于我再无选择。”三言两语不能让紫苏放弃爱情,但是如果艾伯特配合表演,将一个渣男的角色演得到位些,紫苏必然做得到主动放弃。
艾伯特垂眸,看着那森寒剑光,“仙子本事确实够大。我也的确是一只蝼蚁。不过,我从来没听说,有谁能在别人不情愿的情况下,签订出主仆契约来。你要试,尽管试。”
苏焕怒极,她反手用剑身拍中艾伯特胸口,“你不自愿,我可以打到你自愿。”
现实中的廊下,艾伯特脸色一白,现出痛苦之色。
蓝曜从他袖中猛的蹿出,落地化出人形扶住艾伯特的身子,疾声道,“女主子,救命!”
紫苏闻言,迅速转身,她扫了一眼摇摇欲倒的温莎世子,一个纵跃扑到近前,“怎么了?”
“刚才有空间波动,男主子怕是给苏仙子拉进什么幻境了。”蓝曜急切地小声道,“您是苏仙子的主子,应该可以唤她回来。”
紫苏当即扬声,“苏焕,出来!”
虚空之中,艾伯特额头沁出豆大汗珠。他捂住胸口承受着一波剧痛,耳边是女仙不带感情的逼问,“答不答应?”
“呵,你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人,从来都是作死大王。你就算将我打死在这儿,也捞不到半分便宜。不信你就继续。”艾伯特扯了扯嘴角。
“苏焕,你再不出来我这就带人去杀光你那窝蛇妖侍卫。”紫苏的怒呼传入虚空。
苏焕一滞。她遗憾地收手,衣袖一挥,两人从幻境浮出。
廊下,艾伯特身子一软,仰面栽下。紫苏用力撑住他下坠的身体,一脸暴怒地瞪视现身的苏焕,“苏焕,你够可以的啊。如果他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主子,这个人类太卑鄙了,您千万不要轻信他。他绝对是巧舌如簧的骗子!”苏焕决定恶人先告状。
艾伯特白着一张脸晃晃悠悠重新站稳身形,反倒是什么都没说,朝盯着这边看的侍卫们摆了摆手,“准备好了就出发。”
说着他挣开紫苏的小手,朝她翘起唇角笑了笑,“我没事。咱们得开拔了。”脚步飘忽地朝自己那辆马车而去。
紫苏越发肯定苏焕没干好事。她狠狠瞪了女仙一眼,“苏焕,想表忠心是吧?那抽空跟我签订一个主仆契约,将你真正卖给我,我会比现在信任你的。”
苏焕一顿。她在天界是女帝的侍卫,这个身份说白了就跟女帝是上下级的关系,比女帝的奴隶那要高出太多了。没事谁乐意自贬身价,做奴仆呢?
她头痛地看了看紫苏,“主子,苏焕会考虑的。如果有必要的话,……”
倘若有那个必要,她也不是不可以签。目前就暂时算了吧。
紫苏冷笑一声,追着艾伯特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