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鸣翠:她不必属于我

艾伯特在道长们的帮助下从半山腰下落到涧流之中时,蓝曜仍在天地失色的茫茫哀痛之中无法自拔。

艾伯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个动作让蛇王浑身一震,眸中好歹有了几分意识,他捂着嘴慢慢弯腰,蹲在了水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想过没有,如果那苏焕提供的是假消息呢?”艾伯特的话清晰传入蓝曜耳中。他骤然抬眼,带泪的眼眸中又有了几分脆弱的希冀。神仙也撒谎?这个真是死角,他从来没往这边想过。

艾伯特轻叹了一声,“不管她是死是活,不管她将来会不会原谅你,以你现在的身份,都不可能知道答案。”

“世子,该回去了。”军医的声音从半山腰传来。

蓝曜一口血匍出,整个身子委顿在原处,化成一条软趴趴的小蛇。他经历过两场激战,虽然锁妖环经过初期的适应已经较前些日子消耗少多了,仍旧需要一定的妖力维系,今晚他的极限到现在确是差不多了。何况,伤心的蛇王强撑的一口气被艾伯特几句话卸了去。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扮作人。

艾伯特拎起小蛇,小心踩着石块找了处清澈的水域将他洗了洗,这才慢悠悠将之收回袖中。他直起身,打了个冷颤,对旁边的金阳真人道,“这地方真冷,有劳道长快点儿将在下运回道观吧。”

金阳真人也是一笑。这世子晚上发疯,在竹林里酗酒时可不觉得冷。如今一股子疯劲儿过去,终于恢复正常了。他给艾伯特贴了张轻身符,拎着他的脖领子一迈数丈,向山上飞速行去。

“蓝曜,那苏焕的妖气比你可重多了。今晚她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越接近山顶本世子真是越害怕啊。”艾伯特在心里给袖子里的小灰蛇发了个波动。

“主子放心,一会儿蓝曜给您守夜。”从痛苦中略略回过神来的蛇王回答。努力工作向来是忘却痛苦的一大秘诀,蓝曜无师自通了。

一行人回到道观时,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撅着嘴的少年。

“怎么回事?你偷偷跑出去做什么?”常春小朋友一见艾伯特便开口质问。继而她发现艾伯特是被拎回来的,也扑哧笑了。“你这样看上去真像一只大布娃娃。”

艾伯特双脚落地,朝紫苏展开双臂,“布娃娃求主人抱抱。”

紫苏轻轻捶了他胸口一拳,“不闹。到底去干嘛了?”

“蓝曜去参加苏焕仙子的比赛。”艾伯特两根手指夹出小灰蛇晃晃,“我带人旁观了一下。”

“赢了没?”紫苏借着月色检查了一下蔫哒哒的小蛇,“怎么看上去挺潦倒的。”

“赢了,可惜被噩耗打击到了。”艾伯特轻叹了一声,“苏仙子跟他讲,他的梦中情人已经对他彻底失望,而且已经死了。”

“真的假的?”紫苏一骇。

“不知道。”绿眼睛男子重新将小蛇装回袖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马上都大半夜了,赶紧休息吧。”

子时。道观后院客房。

苏焕的身影在院子里慢慢清晰。她左右双手同时捏了个诀,分别朝艾伯特和紫苏的卧房挥出。两道金光一闪,穿墙而入。

桌子脚下盘踞的蓝曜蓦地睁眼,如一道灰光嗖地蹿上床塌。他清晰感觉到一道波动刷地射入了艾伯特眉心,要想阻拦已是不能,只好双目睁大,密切关注熟睡之人的动静。不像是伤害性的术法,应该,不会将男主子怎么样吧。可怜的蓝曜盯着艾伯特一晚没睡。

紫苏眉心微微簇起。她沉入了一个幽深的梦境之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看见一张巨大的荷叶,轻轻罩在她的头上。

“你为什么哭呢?小花精?”男子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的玩具掉山下去了。”她抽抽噎噎道,仰头看向举着荷叶的碧色身影。

这是个长相奇怪的男人。

这里是花之幻界,到处都是花草精怪,他们有着轻软的浅色头发,几乎占据大半张脸的同色眼眸,不论男女,身材都纤细优雅。比如紫苏的眼睛和头发,都是淡淡的银紫色。她今年10岁,身高照成年花精矮了大半头,手脚完美修长,细细的腰肢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

而这个年轻男子,尽管为了入乡随俗穿了一套淡绿色的衣袍,但是他有着血红色的眼睛,漆黑的头发,身材挺拔健硕,胸膛比一般的花精男子宽阔了许多。紫苏和他比差了可不止半个头的高度,头顶刚刚到人家腰部。

“是这个吗?”男子朝下望了望,手一招,从烟雨缥缈的翠茵深处升起来一样东西。一只用薰衣草花穗编织的兔子,慢慢眨动着睡莲花瓣做成的眼睛,毛茸茸地悬浮到了她面前。

“是。谢谢你,大哥哥。”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紫苏抱住她的玩具兔子,噙满泪水的眼睛一弯,朝他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尔。”

“你呢?可爱的小花精?”

“我叫紫苏。”

此时远远的有翅膀扑动之声传来,女佣有些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苏殿下,您在哪儿?”

“我要回去了。”紫苏对艾尔道,“明天我有派对,你能来吗?”

男子轻轻弯起唇角,“如果是你的邀请,我很乐意。”

他温和地笑着与她道别。女佣飞过来的时候,艾尔也正在转身离开。

她一把攥住紫苏的手,拉着她一边迅速朝宫殿的方向飞去,一边还问,“殿下,那妖孽有没有伤到您?”

“妖孽?你是说艾尔哥哥吗?他很好,还帮我找回了我的玩具呢。”

“殿下,以后千万要离他远一些。”女佣严肃起来。

“为什么?”花精的世界很单纯。从来没有谁会对一个精灵表现出如此鲜明的反感。

她们在王宫的大门前降落。女佣低头看着年幼的紫苏,半蹲下来为她整理了一下胸前有些歪斜的蓝宝石挂链,语调里满是嫌恶,“他是植物界的吸血鬼。他一生只会做两个梦,一个是黑暗,一个是光明。造物为了惩罚他,让他的童年生活在无边黑暗的噩梦之中,让他在成年后昼夜无眠,让他在遭遇爱情之后立刻溺死于满是阳光的梦里。他是邪恶的,会伤害到殿下。”

紫苏愣愣地听着,良久,才低声问,“是吗?我们的花界,为什么会有这样邪恶的存在?”

“是啊。花界向来只孕育美好。但是艾尔先生是一个意外。他在地下误食了一样珍宝,误打误撞以妖身升到了我们花界。我王仁慈,给了他落脚之处。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邪恶本质。他早晚会被驱逐的。”女佣攥了攥拳头,坚定地说。

紫苏对女佣的话难以理解。派对那天,艾尔也来了。在众多纤美的花精中,他的存在一如他颜色浓烈的外貌一般分外醒目。

紫苏趁着女佣不注意,在派对接近尾声的时候悄悄去找艾尔。她想,艾尔先生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如果她好好劝说,应该能让他改邪归正,赢得大家的一致好感吧。

艾尔那时已经不在大厅。他在花园里。

浓荫下,紫苏远远见他搂着一个成年女花精,头亲昵地扎在那位姐姐的颈窝处。

她脚步一顿。成年人的交往她是懂一些的。自己大约来得不是时候。但是鬼使神差般的,她轻轻挪动脚步,在绿荫的遮蔽下凑了过去。

紫苏看清了艾尔和那花精,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灌了水银,呆住了。

艾尔伏在花精脖子上,咬开了那花精的动脉,正在吸食她绿色的血液。那花妖的脸色越来越差,在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完全倒在艾尔身上的时候,那男人终于放开了她。他舔了舔艳红的唇,朝紫苏轻柔一笑。

那一刻真的很震撼。紫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花园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卧室,一头埋进柔软的大床。她想,她再也不会理这样一个魔鬼了。

转眼三年过去。紫苏再次听说艾尔,是花之幻界被外族侵犯的时候。

宫里的女佣和仆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最近的大新闻,紫苏无意间听到了艾尔的名字。

“听说了吗?艾尔那个恶魔,倒是有良心。他接下了这次出征的任务。”

“嘁,他再英勇,也改变不了那颗已经黑了的心。你不知道他在大殿上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说,他不能容忍有外来的妖物抢夺他宝贵的食物。”

“太过分了!”

“谁说不是呢?”

“咳,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花精,全部口是心非。”

“西林,你在胡说什么?”

“平日里谁不知道,你们抢着去给艾尔作食物,能被他吸血的女花精都自豪得不行不行的。”

“才不是。你这哪里来的说法?”

“月娘你脸都红了。”

……

紫苏随着父王,在大臣们的簇拥下给出征的勇士们送行。

艾尔一身戎装,站在最前面,显得分外英武。

国王赏赐了艾尔一把镶嵌着祖母绿的宝剑,对他道,“艾尔将军,花界的臣民会感谢你的付出。”

“陛下客气。保护花界,是臣无法推卸的责任。”

艾尔的大军将妖族挡在了幻界外面。但是有奸细打开地下暗河的闸门,将妖族从水路放了进来。

王宫就建在河边,在那个深夜,侍卫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少数妖物甚至摸进了宫门。

13岁的紫苏参加了王宫保卫战。她和一只妖从内廷撕杀到御花园的晨熙河,那妖物受伤之后突然现出原身,用巨大的鱼尾拍中了她的脸。

紫苏一剑刺穿了那妖物的脑袋。她垂头朝河中看去,晨光熹微的河面上,倒映出她满是伤口的脸。鱼鳞在她脸上均匀刻下了无数半月形的图案,她毁容了。

“陛下,公主的脸以普通的魔法是无法治愈的。因为这是那条鱼妖的诅咒。但是,传说中,在漆黑的地下,有一种神奇的根茎,拥有神的祝福,可以让万物再生。如果找到它,公主的脸……”

“朕知道了。花精从来都不会靠近黑暗。但是有一个人应该能做到。”

七天之后,艾尔凯旋回来,国王封他做了大将军,并表示,有一个新任务,只能委托他来做。

艾尔微微垂着眼帘。他满身的征尘尚未洗去,眉宇间有着明显的疲惫。“陛下可否告知,您为什么需要这个东西?”

花精之王叹了口气,“朕的紫苏公主,她在王宫保卫战中被一只鱼妖诅咒,毁了脸。”

艾尔抬头,眸光穿过隐约的纱帘,望向紫苏藏身的帐幔。他点头,“臣知道了。那神之祝福的位置接近地狱。臣只是在幼年时曾见过它。找到那么幽邃的位置,需要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所以,大约四年以后,臣才能回来。如果四年以后,臣没有回来,请陛下另寻他法。”

紫苏悄悄跟着艾尔走出宫门。艾尔的家在一株年迈柳树的大树洞里。他在树下站定,回过头笑了,“既然来了,我可以邀请你进我家坐坐吗?”

紫苏走近他,这时的她头顶已经与他的胸平齐。她仰头,隔着薄纱望着艾尔,轻声道,“你如果想喝我的血,我不会拒绝。”

“我会考虑的。请进。”夜色下,他的眼睛很亮。

树洞里的陈设很温馨。夜明珠在天花板上星星一般错落镶嵌。他放松地坐在明亮的光线里,请她喝花蜜。他说他喜欢每一种花蜜,它们都是太阳的馈赠。紫苏渐渐也自在了许多,表示她最喜欢椴树蜜。艾尔听了似乎很开心,说椴花开的季节正是他的季节。紫苏又道,如果论外观,梧桐花要比椴花好上太多,粉紫色的花朵每到四五月,简直如一场紫色的雪。艾尔露出神往的微笑,他说幸亏自己已经是妖,拥有较长的时间,否则如此盛景只能生生错过了。紫苏却越来越听不懂了。他并没有解释,而是用温柔的眼眸望着她,“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紫苏沉默了半晌,缓缓摘去了面纱。

男人血红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站起身,在她身前蹲下来,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久久凝望她含泪的眼睛。

女孩窘迫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温热的唇覆了上来,轻轻吮去了她的眼泪。柔暖的触感在她起伏不平的面颊上游走,吻遍了每一处伤痕。

“紫苏,有我在,你会好起来的。不过,千万不要被我感动。更不要爱上我。”他的唇终于挪到她的颈窝,舔了一下她的动脉,察觉到她的紧绷,轻轻笑了,“回去吧。”

花精的生命有万年之久,四年时光对紫苏来说应该是很短的一瞬。可是,那四年,她过得非常漫长。

当窗前的迎春花第五次绽放的时候,国王对他的御医道,“看来,艾尔不会回来了。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御医沉默地摇头。

这时,宰相开口了,“陛下,公主的脸,应该是没有希望恢复了。我们又失去了大将军。妖族却很快要卷土重来。您是否考虑过和亲?”

国王垂下头,半晌无语。

两个月后,紫苏站在花之幻境的出口,看着妖族迎亲的队伍从海天交接处飞来。

那妖族的王,黑色的锦衣勾勒出强健的身形,一头长发墨一般泼满天空,漆黑的眼眸冰冷无情。他朝她伸出手,嗓音清冷,“精灵族的无盐女,为了两族的友情,本王特来接你。”

紫苏的手缩在袖中。她垂下眼帘,展动双翅,在半空朝那男人行了一个礼,“紫苏,见过妖王。”

“你应该叫我一声夫君。”那男人冷笑。

“不,她不需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紫苏回头,艾尔站在入口。他骤然张开半透明的金色翅膀,像一阵风冲过来,将紫苏揽在怀里,手中剑刺向妖王。

“你这个妖族的叛徒。”妖王架住艾尔的长剑,冷声道,“不过是只小玩意儿,总这么充英雄不累吗?你伤本王一次,损耗的妖力可是大半,上次大战你的损耗还没恢复吧?”

“那又如何?有我一天,这幻界就是独立的。尔等休想染指。”艾尔轻笑。

妖王被艾尔重伤。于是妖族愤然撤军,临走暴怒的妖王表示,总有一天他会拆了悬浮在海上的这个泡沫。“艾尔,神该有多少祝福可以送给你?差不多该用完了吧?”妖王的话只得到艾尔抱着紫苏离去的背影。

花之幻境如一轮翠绿色的月亮,缓缓关上了大门。

紫苏回到了花之幻界。因为艾尔带回了神之祝福,她的脸恢复如初。

花之幻界大将军艾尔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接受了国王的召见。当着群臣的面,艾尔求娶紫苏公主。

这时的公主已经恢复了花容月貌,大臣们表示不能接受这样的联姻。他们的公主需要嫁给更为高贵的神族,这样才能让幻境继续存在。

“公主身份高贵,我们无法接受她从属于一个外来的妖孽。”

艾尔笑了笑,“她不必属于我,但是,我可以属于她。”他红色的眼眸看向国王,低沉的嗓音里满是诱惑,“公主殿下娶了我,能够为精灵王国延续血脉。但若嫁给外族,万年之后皇族血脉无存,花之幻境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艾尔大将军入赘了皇族。

所有的花精都在担心,公主会不会在新婚之夜被驸马吸干血液死在婚床上。

但是他们的公主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觉得很圆满。

四月,梧桐花初绽的日子,紫苏公主的婚礼很盛大。

新婚的夜晚像梦一样醉人。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无数粉紫色的花儿欢笑着展开蓓蕾,将恬淡的香气洒满大地。

一片暖红的新房内,花之精灵献出了她美好的身体。男人用最大的热情回应她的美好,鲜红的眼眸里满是柔情。他单膝跪在那美丽的精灵身边,将脸埋在她如云的发间,宣誓一般低语,“紫苏,我永远爱你。”

“那你以后,只能喝我的血。”

“好。都听你的。”

那个夜晚,艾尔愿意满足他的新娘任何要求。

可是一夜温馨之后,枕边的男子却在她耳边道,“紫苏,我很高兴被你拥有。但是,请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坏蛋,没有资格继续在这美丽的世界陪伴你了。”

紫苏睁开眼睛,她因为惊讶忘记了呼喊,只见艾尔健美的身躯在晨光中正化作万千光点,他最后的笑容温柔得让人忍不住要落泪。

十年后。一身戎装的紫苏领着花国的精灵王子站在大柳树下。

孩子仰着小小的脸,奶声奶气地问,“母皇,我的父亲以前就在那个树洞里吗?”

“是啊。他如今不在了。”她轻轻抚摸孩子乌黑的卷发。

“那他去了哪里?”男孩眨着银紫色的眼眸,一脸的不解。

“他在天上,看着你快快长大,带领族人征服妖族。”她微笑,牵起他的小手,朝王宫走去。

蝉在地下黑暗的世界里度过漫长的幼年期。待到破土而出,羽化成年,它们尽情享受一年中最暖的阳光最柔的风,并在交配后迅速死去。

即便艾尔已经成妖,在重伤失去妖力的情况下,依旧无法改变造物的规律。

所以,他果然是天地间最自私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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