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凉爽。
白马寺客房后院很安静。
紫苏坐在艾伯特对面，为他治了一会儿伤，便被叫停。绿眼睛青年看了看她的脸色，用袖子帮她拭了拭额头的汗，柔声道，“不要累着自己。我已经在好起来了。”
紫苏点头，手却放下得极不甘愿。她的感知比以前强了些，调动长春经功法时能看见艾伯特胸腔里的情况。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那大面积萎缩硬化的暗色肺脏还是将她惊到了。
难怪他一用力过度便会胸痛。娇嫩的正常肺组织毫无规律地混杂在病灶中，勉强还有血管能够在其中艰难穿行。每次肺叶张缩，那些坚硬的病灶便有可能挤压正常组织。想象一下被石头挤住的软体动物，会是什么感受。不要说用力深呼吸，便是正常呼吸，再这样下去也会痛不可抑。所以，不用军医一脸焦虑地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得发奋图强。可惜她的能力真的太有限了。
“今日厨房里新做了点心，尝尝看。”他往她面前推了推盘子，还给她倒了杯热茶。
点心是军医新研制的药膳。山地玉兰的花瓣，被悉心晾晒好了，封存至今，跟细腻绵软的红豆沙一起做成酥饼的馅料，香甜中有一丝微辛的凉润，可口又养肺。
茶是一连四十九个夜晚放在荷花花蕊中熏出来的雨前龙井，叶片娇嫩，香气淡远。
她浅啜了一口茶，拿起一块酥饼细细咀嚼，朝他回以微笑。“很好吃。”
“想听曲子么？”绿眼睛在夜荫中呈现深暗的墨色，见她点头，轻轻弯成两道月牙。
有侍从搬来瑶琴，将一盏纱灯挂到廊下。他调了调弦，一曲恬淡的《良宵引》悠扬而出。曲子短小，紫苏吃完酥饼，抿了口茶，便一曲终了。她歪着头笑，“这曲子省时间。”
“心情好些了没？”那人手指轻按着弦，眸光晶莹地看她。
“嗯。再来一首？”她问。
“客官给打个赏，在下便再来一首。”这话说得，旁边的侍从忍不住喷笑，被军医挥手，遣远了些。
紫苏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鹅卵石，放到他眼前，“赏了。”
艾伯特捡起来左看右看，“这是什么宝贝？因何会被这位客官藏在袖间？”
紫苏将头一扬，“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石头棱角皆无，触手光滑，且颜色灰白，代表了阴阳调和，正合天道，怎么不值得珍藏了？”
“客官所言甚是。在下受教了。为表答谢，就为您奏一曲《广陵散》吧。”淡雅琴音，于廊下飘出。
欲远如云，欲正不阿，浩然不屈，无愧天地。这世间万物，无所谓不朽，唯精神永存。
紫苏静静听着，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曲毕，她鼓掌喝彩，“妙极，再赏！”这次，姑娘站起身，踮着脚尖将一片枫叶摘下来，夹在了艾伯特左耳上。
艾伯特眯着眼，极享受地道谢，“多谢客官，此叶甚合我心。”其实，好想弹一曲《凤求凰》。只因生怕唐突佳人，有时不得不含蓄再含蓄。罢了，她高兴就好。
紫苏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轻轻挑起美人下颌，“真是绝色。”
他唇角翘起，眸中星辉璀璨。
这时一个侍卫疾步过来，见此情景轻咳一声，“世子，缪道长家中发现刺客。”
艾伯特扭头，“人捉住了吗？御青有没有事？”
“捉住了一个。道长无恙。”侍卫略带困惑，“审下来发现是青木帝国派去的。”
艾伯特也是眸色一闪，“这就怪了。缪家与青木帝国早就没什么牵扯了才对。”
“缪道长前两天似乎还被人茶水里下过毒。他越是接近大婚，越是麻烦多了呢。”紫苏一边打呵欠一边道。
艾伯特和侍卫对视了一眼。他微微勾唇，“还真是这样。暗中密切关注吧。保证御青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说罢看向紫苏，“困了？早些休息吧。”
已经戌时。这两日紫苏太用功，体力和精神力都消耗得蛮多的。
紫苏瞟了他一眼，“那你呢？”
“这个处理完，我也差不多了。”他指了指正赶过来的另一个侍卫，笑得极诚恳。
“不许敷衍，说话算话。”她冲他挥了挥小拳头，见他笑吟吟地满口答应，这才起身回屋。
旁边一张石桌上品茶的军医，却望着又陆续赶过来的几名侍卫，默默摇了摇头。
秋月孤悬。早出的蟋蟀唧唧鸣叫。夹竹桃在廊下开得很盛。中午那场雨洗掉很多老花，莹润的白色花瓣闪着月华撒了满地。
艾伯特将两拨侍卫打发走，月色中慢悠悠品了一小杯茶，从袖子里掏出睡得正香的小灰蛇，将他放到一把椅子上，拿起茶匙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醒醒，我知道你肯定能短时间内保持人形。”
椅子里缓缓现出有些萎靡的灰衣男子，他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什么事？”
“这么好的月色，我觉得很适合交流感情。”艾伯特微笑。
蓝曜一听这话，倒是马上清醒了许多。他扭头看了看艾伯特，“不知主子有何吩咐？”
夜风徐徐，几瓣落蕊悠悠飘落青年的肩头。艾伯特撑着头，望着满目落花，神色淡淡，“关于另一块妖界碎片，能详细说说吗？”
蓝曜探究的眸光看向他，“主子想找到那块碎片？它流落人界两千多年，这些年来一直未曾现世，很可能被谁刻意藏匿起来了。”
“有什么线索？”他低头呷了口茶，耐心等下文。
“小人推测，大碎片中能力最强的可能是猛禽类一族。他们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所以那块碎片应该比较适合草原和密林错杂的地带。”蓝曜抿唇，“小人顺着这个思路在西北多年，但是一直没什么收获。”
“碎片之间会有感应吗？”艾伯特给蓝曜倒了杯茶。
蛇王连忙道谢，欠身双手接过，“有肯定会有。但是主子这块有您的遮掩，所以气息基本上难以捕捉。小人也是与您相处了几日才逐渐肯定的。如果另一块也是相似的情况，那么，……”蓝曜住口，艾伯特一脸了然。
他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找到它？”他迎着蓝曜的眸光，轻声道，“以前我根本不了解妖谷是怎么回事。只是将它当作放养妖物的牧场。”
蓝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他的主子却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后来妖物暴动，将我伤成了如今的样子，我一直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冒着毁诺的罪非要弄死我。听了你的话我才了解，原来我这个懵懂无知的主子拖了他们的后腿。”
蓝曜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他如今理解为什么这位人类主子对自己不信任了。
“而且，”艾伯特看进他的眼睛，“小的这个碎片，也就是我的妖谷，灵气并不是非常浓郁。我的道长们曾做过测算，它实际只有外面百倍浓度。”
蓝曜眼睛一圆，“什么？！”
“嗯，它的浓度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理想。所以，找到大的那块碎片，将两者合并起来，才可能塑造出你想要的修行圣地。”艾伯特朝一脸崩溃的蛇王微微一笑，“我很乐意帮助你们。”
蓝曜默默捂住了脸。他是傻吧。还没搞清这位手里的小碎片到底好不好用，就将自己卖了。如今想反悔也不可能。
艾伯特挑了眉毛看向蓝曜，微翘的嘴角揭示着他不错的心情。这时军医朝一个侍从摆了摆手，那侍从很快就端了夜宵过来，是莲子百合粥。
艾伯特在军医的监视下盛了一小碗乖乖喝完，轻咳了一声，对陷入巨大失落和痛苦中的蛇王道，“化龙需要什么条件？如今天界被魔族占领，妖界也暂时进不去，但是龙族在人界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生存。否则你们也不会对首阳山的召令那么感兴趣了。”
“只要有真龙的遗物，辅助灵药，在人界的确可以化龙。化龙之后，当然最好是去更为高级的界面。如果天界和妖界都走不通，只好尝试佛国了。可惜，佛国不像前两个界面那么开放，不是谁都进得去的。”蓝曜将手放下，平静地回答。
不管有意无意，他是被这位主子坑了，但他的确是主动送上门找坑的。既然已经建立主仆关系，而且无可反悔，他也不是那种放不下的妖。
见他恢复正常，艾伯特表示很欣慰，他轻轻叩了叩桌面，“需要什么灵药，你可以跟我说。我们帮你凑，总比你一个要快一些。”
蓝曜一愣，抬眼看向艾伯特，“您愿意帮我化龙？”
艾伯特轻笑了一声，“有何不可？”
蓝曜站起来，肃然行了个礼，“多谢主子栽培。”
“不用客气。蓝曜，你也不用刻意放低姿态。我从来不喜欢勉强谁做自己的伙伴。”艾伯特看着他，“待你有了更好的去处，直接说一声，我会将契约解除的。”
蓝曜寂如死水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了波动，他轻叹了一口气，“主子在这人界，应该是顶尖人物了。蓝曜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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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苏焕将一片薰紫色的鳞片轻轻放到法坛正中。
真龙的鳞片很宝贵。除了受伤，紫箐帝君每两千年才换一次鳞。自动脱落的鳞法力微薄得很，所以，一般受伤脱落的鳞片更为珍稀，哪怕有破损，也是法力相对深厚的，用来炼制法器或者施展法术，都更为理想一些。
这次下界，紫箐给了苏焕三片受伤脱落的鳞片，形状都相对完好，是交战过程中被魔君那厮硬生生扯落的，根部隐隐闪着金色血丝。她还给了苏焕两片换鳞时留下来的逆鳞和十片正常脱落的普通鳞片。逆鳞是鳞片中的特例。就算是正常脱落的，附带的威压也非同小可。
苏焕现在用来召唤辰龙大陆鳞虫妖物的，便是一片逆鳞。
她法诀打出，那枚菲薄的鳞片边缘亮起金辉，无形的威压如水波一般向四下扩散开去。一位帝君的逆鳞，威压足以覆盖这个大陆上每一处角落。这种强力的召唤，会让每一只拥有化形能力的鳞蛇类大妖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朝首阳山日夜兼程而来。他们心里仅存的那点儿理智，也会因为伴随着威压而来的纯正龙气溃不成军。因为化龙是他们毕生的梦想。终于有真龙现身，召唤他们，即便明知道有危险，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而来。
当然，实际上，他们中绝大多数根本不可能到达首阳山。因为，鳞虫类从不群居。就算是传说中的白素贞和小青也不是一开始就住在一起的，而且小青对白素贞的陪伴，毫无新意地开始于厮杀，战败的一方无奈之下缴械臣服。而现实中，这类妖物从踏入妖属的门槛开始，就在不断互相厮杀吞噬，以求更强的力量。所以，修到化形的这类大妖，没有仇家是不可能的。越活得久，仇家越多。而一旦他离开自己的领地，就会有大批的仇家结网以待收拾他。他们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行吞并之实，一路上互相残杀，无所不用其极。所以，能到达首阳山脚的，无论道行还是心智，都将是大妖中的大妖。
苏焕要的，就是这类强者。因为她需要帮手。人生地不熟，光凭她自己，找昊天和佳善的转世，如同大海捞针。何况她还需要考虑对付魔族，甚至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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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曜突然脸色一白，猛地站了起来。
艾伯特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位上神又在召唤我们。”蓝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两只脚，低声道。
艾伯特好奇道，“那召唤是什么感觉？”
“胸口碎大石？”蓝曜白着脸，因苦于描述皱紧眉心，“总之是很难受，很迫切，急需朝首阳山方向赶路就是了。”极具威势的灵魂撞击，毫无水分。
艾伯特见他神色确实难受得紧，善意地忍了笑，也闭目感知了一下。他迟疑地伸手，指向正北，“我只觉得好像那边有谁在说话。不过，声音太轻太远了。”
如果不是蓝曜提醒，艾伯特自己还真的感受不到那所谓的召唤。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龙族，跟这祥瑞在感知上的联系也非常有限。也许是因为他体内这条祥瑞的地位不低，那召唤对他的影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蓝曜简直要再次给他献上膝盖了。要不人家是主子呢。
“既然这样，你干脆就去看看。”艾伯特一笑，“正好我们也去见识一下，看看那神仙要干啥。”
“好。”蓝曜心中也是一喜，话音未落，身形急剧缩小，一条灰色小蛇落在地上。
艾伯特看了看仰起头朝他吐信子的小灰蛇，慢悠悠伸手将他捡回袖袋，拂衣起身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吧。”
军医淡然点头，“老夫这就吩咐下去。世子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