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
“郡主多带些人。”童儿看着东方初朵轻快离去的身影,在后面喊了嗓子,又歪着头想了想,小声儿嘀咕,“别是又去找那温莎侍郎了。”
他点手叫过一个侍卫,“去多带几个人跟着郡主,尽量绕着点天水街,教坊司这些跟礼部那位相关的地方,带她多转转店铺。”反正她又不认路。将她绕晕了带到闹市,怎么玩都行。
“是。”侍卫也是嘴角一抽。郡主倒追温莎侍郎的事他们已经都听说了。
晨光斑驳,洒入窗棂。
东方鸿在炫目阳光中眯着眼从地板上爬起来,浑身酸痛。胸前污血已然干透,满嘴血腥气让他有点泛恶,太阳穴隐隐跳动,耳朵里阵阵如蝉鸣作响。昨夜他又用力过猛了。
此时门吱呀一响,童儿端着水盆进入,举头看见他这副模样,神色一紧,“恩师。”
他已经习惯了。一路上东方鸿赶路速度慢如牛车,暗地里却作了五六次法。每次失败都是凄惨无比。
“恩师,既然天意不可违,您又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童儿一边上前,扶着他上床,一边低声劝道。
“那如何使得?事关太多人命,不论如何得争取一下。”东方鸿声音很轻,略略有些嘶哑。
其实东方鸿关注的是,战争。来黑水帝国的半路上,卦象一直显示,要么青木与黑水联姻,但是战争爆发;要么青木与黑水联姻失败,战争爆发。东方鸿一直在寻求阻止战争的办法。抵达额尔赫之前,他曾经试图在和亲之外找到阻止战争的捷径,无一例外都是失败。最后他只好妥协,企图利用和亲达到这个目的。本来,他已经成功搭上费辛,只要说服费杨阿,将紫苏带回青木的问题就不大了。没想到费辛的儿子阿楚辉被杀,凶手被怀疑是他二哥那个混蛋儿子干的。东方鸿不信邪,占卜了一下,凶手是谁根本算不出具体信息,只能看出是来自青木。
昨晚,东方鸿刚搭上太师坤都,便又发生了血案。太师坤都的孙子惨死,怀疑凶手仍旧是东方旦的手下。
东方鸿再政治白痴,也能看出这必然是嫁祸了。对方手段高明,接连两次都占尽先机,让东方旦无可辩驳。恩师凌无终连夜传信,表示国君已将东方旦处死,若他不能带回紫苏,两国刀兵必起。
昨夜他只好再次作法,用了他新修的“鸿鹄经”,看能否找到一丝希望。到最后,一个男人轻笑着对他道,“这么不想打仗?目前,和亲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尽管这个办法也只能是延缓战争爆发罢了。你最近,还有一次机会。”声音就这样嘎然而止。
“可是,您再这样下去,……”童儿说不下去了。他定定望着东方鸿额角新添的几缕银白,眼圈儿红了。
“铮儿,”东方鸿轻轻拍了拍童儿手背,“早跟你说了,咱们这一行,最是危险。你若怕了,还是早些还俗吧。”
“恩师又取笑弟子。”童儿抹了把脸,麻利地帮东方鸿换掉法袍,又拿过布巾,沾了温水帮他擦拭唇角的血迹,不料刚擦好,东方鸿又一口血喷出来。
“怎么会?”童儿有些茫然无措了。这是之前一直没有过的。
“没事。这次伤得重了些罢了。”终于得到不知谁的回应了,代价能小才怪。东方鸿撑起身子,“算了,你准备浴桶,为师彻底沐浴一次吧。水里再加一点儿药。”
“师尊,若一个女人,便可以阻止一场战争,弟子认为还是可以一试的。虽然一个人的幸福,对于个人来说已经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但是与百万生命比起来,已经可以考虑舍弃。人力有限,您不应老是求全。”童儿端着盆,在门口停住脚步,轻声道。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等东方鸿再开口,推门出去了。
这孩子误会了,他以为自己不断施法,仍旧是为了阻止和亲吧。
东方鸿眸光幽邃,望向窗外蓝天。“这道题,一般都是这样算的。可是,……如果那个人太过矜贵呢?”他苍白的唇瓣翕合,终忍不住一叹,“所以,此题简直无解。”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方面不齿于做一个和亲使者,另一方面却已经别无选择,不得不试图通过和亲阻止战争。而争取和亲的同时,他又担心,这样算计一位女帝转世,会不会招来更加可怕的后果。
只是,他个人能力的确已经到了极限。终究,他还是逃不掉做恶人这一步。东方鸿轻轻垂下眼睑,苦笑了一下。
此时有人轻叩了门扉,低声道,“王爷,有位时道长递了名帖过来,问您今日有没有空一起喝个茶。”
“拿进来吧。”东方鸿淡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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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街。街角一座茶楼,名时光。
东方鸿初次来到这家茶楼的时候,还暗想这茶楼居然与时道长同名。有点儿意思。
时光道长原来是青木帝国的国师。按理国师都是终身制的,没可能中途离开。但是,时光道长是今上的五皇弟东方靖的伴读,这位皇弟六年前薨了。之后,时道长便悄然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东方鸿在青木帝国天道学院读书期间,还曾选修过时光的术法课,按辈分可以叫这位道长一声老师,所以那日虽然他身体欠安,依旧去了趟茶楼。
实际上,和亲之事陷入僵局,东方鸿疏通关系又屡次碰壁,他已不耐在权贵之间周旋,有位道长请他喝茶,还是旧识,他心动了。
多年不见,年纪差不多快60岁的时光道长虽然看上去面色不是很红润,但是两眼有神,腰板儿挺直,须发花白的样子看上去变化不大。反而是年仅30岁的东方鸿鬓边华发早生,容色憔悴,生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了六七岁之多。
时光道长在茶楼顶层唯一的包厢接待了东方鸿。产自赤焰帝国的乌龙茶,配了黑水帝都老四样儿小吃,茯苓饼、艾窝窝、豌豆黄、驴打滚。
道长很热情地亲自给这个昔日学生斟茶,并且嘘寒问暖,让东方鸿逐渐放松了下来。而后他得知,这个茶楼正是时光新接手过来的,打算时不时组织一些道士的小聚,切磋道法。
东方鸿听了很是向往。他表示自己在帝都期间都可以来参加时道长的茶会。
之后,东方鸿终是忍不住问,时光是否可以帮他约一下额尔德。年纪大的不都喜欢保媒拉纤儿嘛。而且这位老道长,听说不仅权高位重,也是最容易贿赂的一位了。额尔德当然不是缺钱,道长们都明白,这位不过是图个乐子。只要让他满意,很多事情他都乐意帮忙。
“老师也许已经有所耳闻,学生是来和亲的。”东方鸿略略苦笑了一下,“就算带不回紫苏小姐,将如意留下来,或许也能促进两国邦交呢。”
时光听罢暗叹。这孩子是个政治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今这局面,紫苏领不走的话这邦交就是一个崩,如意留下又有何用?
“飞卿,这个不难。贫道试着帮你联系一下看。”送上门给额尔德宰的肥羊,估计那老家伙嘴都得笑歪。
于是,一日后,老院长额尔德光顾了时光茶楼。
东方鸿已经早早在包厢等着了。见到这位黑水帝国的大国师,他很诚恳地执以晚辈礼。额尔德很欣慰。
“不知逍遥王约贫道来有什么事?”额尔德品了会子茶,慢悠悠问。
“是这样,贫道找大国师还是为了两国和亲事宜。贫道来贵国有几日了,陛下尚未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啊。”东方鸿也不绕弯子,直接就说了,“贫道素闻大国师您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一不二,所以特来求您的帮助。”
额尔德一笑,茶杯盖在杯沿上轻轻研磨,“王爷太抬举贫道了。陛下的意思,贫道如何左右得了?”
东方鸿连忙道,“贫道怎敢要求您去左右圣意?只不过,如果道长能帮贫道美言两句,提醒陛下记得和亲这码事,贫道就感激不尽了。”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双手递过去。“这是贫道昔日觅得的一份灵药,不成敬意,望大国师笑纳。”
额尔德将那只小盒子接过来,打开看了看,的确是好东西,将来可以留给佳善,遂往袖子一揣。
他一双灰眸投向东方鸿,郑重道,“王爷,您这心意贫道领了。贫道固然可以帮您提醒陛下,不过,早在今年春天,陛下便意属这紫苏做他的儿媳,所以,王爷能将人带走的几率并不大。”
东方鸿听着额尔德的话,脸上神色一点点暗下去。
额尔德琢磨了一下,又轻声补充,“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东方鸿双眸一亮。却听那老道长继续道,“王爷若是信得过贫道,便耐心等上两日,或许您就有机会了。”
说得模棱两可。东方鸿正要开口细问,额尔德一摆手,又道,“不过,王爷大约也能理解,虽然贵国陛下对于这次和亲是认真的,背后那只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您得早日做好两手准备。别一不小心被抛弃在我们这边,命可就悬了。”
东方鸿心头一惊。他连忙站起来行礼,“多谢大国师指点。晚辈万分感激。”
东方鸿没跟额尔德聊太久,额尔德表示乏了,要回去休息,东方鸿辞别这位老院长,便也急匆匆离开。
他回驿馆的路上便吩咐下去,派人密切注视边境的动静,一有异常立刻报与他知晓。
额尔德的话提醒了他。如果那幕后之人所求正是战争,边境悄悄开战,是引爆两国冲突的捷径。届时他这个使团可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甚至有可能成为黑水帝国拿来祭旗的牺牲品。
时光茶楼邻街是个池塘。一树枫叶将火红的叶子纷纷扬扬撒落下来,映得窗外天更蓝,水更清。
时光坐在椅子上,端着杯香茶,眸光扫向窗外。这个角度他能清楚地看见东方鸿踏着落叶匆匆离去的背影。
东方鸿一直是个出色的道士。昔年在学院里教课,他班上最聪明最勤奋的,便是叫东方鸿的小糯米团子。那时他才八岁,读书太用功的过,个头儿蹿得慢,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让时光看着手痒。好想揉揉捏捏。可惜那是殿下,圣上亲封的逍遥王,路遇还得跪下来磕头的。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跟这个学生作对。但是为了艾伯特的话,别说只是给他设套儿,必要的时候杀了他时光都不会犹豫。
这就是亲疏之别。虽然艾伯特只是他的雇主,六年的陪伴,他看得清那个孩子是怎样一个人。他从一个旁边者,慢慢不由自主成了积极参与者,到如今他是这孩子的忠实维护者。不仅因为当日在厚土帝国他也阻拦了他飞升成佛,需要对他负责,更因为他身为一个道士,看见了怎样的梦想,正在一点点被这个年轻人建立起来。艾伯特从来都不会将那个未来描述得天花乱坠,但是时光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恢弘。他已经活得够久,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事情让他心生向往,但是艾伯特唤醒了他冷了许久的热血……
时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白皙修长,指甲圆润饱满,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的手。这个躯体本就是个年轻人。而年轻的壳子里,是时光活了2000多年的灵魂。
其实,他是2000年前不死门的宗主,若是身份公开,当今青木帝国大国师凌无终也得叫他一声师祖。6年前他在深山古庙里又一次借壳重生,恰好碰见了在那里游玩的艾伯特。
他至今仍旧记得,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念了咒语实现躯壳与灵魂的同步。那是一个不短的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他才将新躯壳那张18岁的嫩脸调整成50岁的老树皮。他捋了一把脸侧的乱发,见它们已经变成花白,满意地抬起头,却见一双翠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好奇。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灭口。因为,他这次并非寿终重生,而是被谋杀致死,何况能够重生这事,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伸出手掐向那绿眼睛少年的脖子,却被轻松避让开了。“你的身体还不够协调啊。”那少年笑着道。
“你想怎样?贫道已经不想再效忠任何人了。”他哑声道,“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秘密。”
“我对你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不就是能换壳子吗?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类来说,这招必然不好使的。你留着自己用便好。”少年在蒲团上懒洋洋坐下来,栗色卷发云絮般从身侧散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闪着丝缎一般的光泽。“不过,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往西北走一千里,我妈正在招聘道长。她想组建一个50人的道长团。”
“招那么多道士作甚?”时光心不在焉地问。他注意到,古庙外面人影憧憧,有道士和武者的气息。这个少年也身怀武艺。而自己刚刚重生,功力只留三成,真和这孩子硬碰硬的话就是以卵击石。好在,这孩子根本没打算跟他打。
“保护我啊。我要去另外一个国家读书了。她怕我给人不小心打死了。”他笑眯眯地回答,“薪水很高,任期长的可以报送朝廷混个小官。当然啦,就是意思意思,主要有了俸禄,我家的负担就能稍微轻一点儿。毕竟,太多张嘴等着我们养活呢。”
时光后来才知道,真的是人数不少。五十名道长之外,还有一个足以组建一个中队的保镖团。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娃娃去读书。西府新奇的行事风格,终究吸引了他。
……
额尔德和他怎么谈的,其实无所谓。时光送给东方鸿的那张拜帖,又可以用上三天,来窃听这位逍遥王的计划。三天应该够了。卦象上看,东方鸿滞留的时间已经差不多。
铁牛已经负伤,短期内不能再出任务。不过东方旦已死,再有刺杀任务的话直接用那女仙苏焕即可。那夜时光为了与黑水国师斗法受了些伤。好在有蓝曜相助,还能挺得过去。次日他才听说,那苏焕打伤了铁牛二人,还要艾伯特帮忙找回原身。艾伯特趁机宰了她一笔:立下契约,要求她在铁牛恢复期间代他出任务。同时作为找回原身的报答,她必须在暗卫所做武术教练。时光想象着苏焕无可奈何的憋屈样,也是暗暗好笑。但是,如果不是冲着紫苏,艾伯特会理睬这个仙姑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世子为了紫苏真是费尽心力。但近日诸多努力不过是在阻止青木和亲,如果费杨阿将紫苏许配给松甘,又当如何?一念及此,时光眸中掠过一丝忧虑。
此时一个小厮敲了敲门,探进头来,“道长,夫人派了人过来。”
时光神色一肃,“请进来。”
一个浑身罩在黑袍里的男人缓步进入,朝时光道长一礼,“道长,夫人打算求道长帮个忙。”
时光略带了几分好奇,看了看男子,“不知道什么事如此神秘,连世子都越过去了,直接来找贫道?”
“夫人希望,在这帝都散播一点流言。”男子微微躬身,“此事不宜让世子知道。”
时光捋着胡须,翘起嘴角笑了,“夫人这是拉着贫道做恶人啊。”
不能让艾伯特知道的事,只能是关于紫苏的了。要皇室放弃紫苏,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流言。只是,艾伯特肯定舍不得这么干。
“夫人说,道长对世子向来关爱得紧,为了他的终身大事,道长必然乐意帮忙的。”男子漠然开口。
这样贴心的话,被这样的人用这样木然的口气说出来,还真是不搭。
时光笑笑,手指在桌子上轻叩了两下,“散播流言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此事牵涉不小。我们自己人怕是不适合直接出面。咱物色一个帮手吧。”
他都为自己感动,都全心全意到可以为这小子做恶人的地步了呢。
黑衣男子疑惑的目光投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