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怎么会有这么多漂亮的小花朵。”
湛蓝天幕之下,好大一片草场,开满了紫色的小花。秋风徐徐吹过,绿浪起伏,绿色茎叶顶端的紫色花簇也跟着摇曳出如烟波涛。
紫苏保持着一手掀开车帘的动作,呆住了。
“本来打算种薰衣草,只是八月以后薰衣草的花期就过了。所以用了马鞭草。虽然不及薰衣草芬芳,但颜色也是很不错的。较之前者,马鞭草植株更高,叶子更茂,花儿却没那么繁多,所以秋风里别有一番袅娜的韵致。”
艾伯特在她旁边轻声解释。他刚沐浴过,还被紫苏强行按住治疗了一阵,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绿眼睛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将她右手心的碎瓷片用镊子拔出,伤口涂了药,裹好纱布,利落地打了个结。此时抬头问,“喜欢吗?”
“这是你的?”紫苏问。
这里也算是帝都近郊。自打今上强制取消了贵族跑马圈地的特权,近郊的良田大都用于耕种,能空出来种草牧马的地方可是不多了。何况这块花田明显别无他用,只是用来观赏。
“早先就买下的闲地。”艾伯特轻笑,眼波柔和,帮她卷起车帘,“本来打算过两天瑞国公完全好了,紫苏元帅更有空闲的时候,约佳人来小聚一下的。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谢谢,我很喜欢。”紫苏微微勾起唇角,眼眶发烫。
一对蓝背红胸的小鸟擦着马车飞过,消失在花海深处。
“这是……”她不记得帝都附近有这样漂亮的鸟儿。
“知更鸟。它们的歌声很好听。”他笑着解释。他不会告诉她,这是他专门抓来给她看的。
很久以后,紫苏才知道,知更鸟是代表忠贞爱情的鸟,是动物世界里很少见的一生只一个伴侣的鸟儿。
他们在花田中乘着马车缓缓前行。紫色的海洋仿佛没有尽头,俨然一个缥缈的紫色幻梦。
紫苏轻轻垂睫,头靠在车壁上,感知缓缓打开,与那片迷离的紫色相接,融为一体。
头顶上,男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哼唱着一首她听不太懂的歌。他的肺腑尚未痊愈,哼唱起来断断续续,声音很轻,仿若催眠,甚至都没能唱完:
If|I|were|a|blue|bird,I|could|sing|a|song.For|you,its|just|for|you.
If|you|were|here|tonight,I|would|dance|with|you,with|the|stars|shining|above|us...
后来有一个人,对她唱了同样一首歌。她才知道,歌名叫做《蓝色知更鸟》(blue|bird)。
回神的一刻,脸上有了凉意,讶然一摸,一手的泪。
“被误会了,所以很难过?”艾伯特轻声问。
“艾伯特,我终究做不到,像你那样,不活在别人眼睛里。”她终于不再假装若无其事,捂住脸悲声抽泣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温暖的怀里,“肩膀上肉太少,会硌到你。”艾伯特低声道,“让我借你怀抱用用吧。别嫌弃。”
正在垂泪的女孩忍不住有点儿哭笑不得,却又有些心酸。
耳畔的声音很轻,却坚定沉稳,“紫苏,不要气馁。其实世人很容易被蛊惑。想让他们相信什么,简单得很。”
“艾伯特,你不用安慰我。如今流言四起,我一个女孩家,百口莫辩,这个亏是吃定了。”紫苏垂头。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在意别人的说法。有喜欢的人么?喜欢的话,就要努力争取呀。去跟他表明心迹,问他愿不愿意娶你。”他这几句话在她耳边说得很轻,很慢。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勇气,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他的眸中有着隐隐期待,也有着一丝忧惧。
他依旧不敢置信,她在教坊司的问话,是真的出于喜欢。怕是,一时冲动吧。
“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喜欢谁到想嫁给他的地步。”她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样的念头。那岂不是要一直嫁不出去了?”他心头终是一沉。水眸中的茫然让他心疼,接下来的话则让他哭笑不得,“连艾伯特这么好的人,我都没觉得爱上了。我是不是有毛病啊。”
“是因为那些女人?”他眸光沉下来,低声问。尽管他跟蓝曜说过,不再遮掩自己的行为。被紫苏措手不及看见,却是另一回事。他到底是怕那些逢场作戏型的场面给她留下坏印象。
“嗯。膈应。”女孩儿小声儿道。“就算你不是喜欢她们,仍旧忍不住……”她这就是病吧。善妒到这个份儿上,活该没有心上人。
“从这个角度看,到底还是我不够好。”他忍住吐血的冲动,涩声,“紫苏元帅没有错。”
他不想哄骗她,说什么以后再也不招惹任何女人这样的话。完全戒掉,再不跟任何别的女人打交道?目前不能保证。可他的紫苏元帅,就是这么眼里不揉沙子。
“可我也想和普通人一样,有一次婚姻,有个家庭,这样,就不会有被人非议的话柄了。”紫苏低头,摆弄衣角,声音也低下去,虚软得完全没有平时的清脆,“所以,我才问你,愿不愿意娶了我。反正这辈子早晚都得结婚。”
艾伯特敛起唇边的苦笑,翠绿眼眸带着抹深思俯视那颗漆黑的小脑袋,“所以,你这就是为了走个形式。值得?”
女孩儿继续一脸空白。
他碧眸一弯,“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跟如今声名狼藉的紫苏,看上去倒是般配得很。”
“艾伯特,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紫苏的眼泪又落下来。她是个自私鬼。她是一只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便又将自己装回了壳子。
“不。傻姑娘,不要说对不起。我只希望,你真的想好了。”艾伯特抬手,轻轻用袖子帮她拭泪,神色无奈,“其实,真要是跟我这个败类订亲,到底还是紫苏元帅吃亏了呀。”
紫苏,到底才13岁,受不了这样的诬陷,也是正常。他不能拿自己跟他心爱的姑娘比。
他自幼生在手握重兵的西凉侯府,最怕的是君主的猜忌。西凉侯与一般的侯爵不同。爱德华·温莎穿越葱岭来到西凉的时候,五国并立格局尚未最终形成。他统一了整个广袤西域,带着这块地盘向黑水太祖称臣。太祖想封他一个西凉王,被他拒绝了。他表示是真心归附,但求一隅落足,愿为我朝永守疆土。太祖遂封了他一等侯兼一云骑尉。历任西凉侯都记得行事低调,而到了乔治这一代,国君已经将异姓王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实权远大于诸侯的乔治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传言中艾伯特生而孱弱,又是个十足的纨绔,不堪大用,西凉侯眼看后继无人,是皇帝对西凉有所放松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个传言,便是为了在君王的监视下存在得久一些,西府刻意营造出来的。借着早先那点儿先天不足,骗过所有人,假装成一个病弱矫情的纨绔生活多年,练就了艾伯特利用流言保护自己的技能。如今,他越发自污得炉火纯青,轻松操纵坊间议论麻痹国君的意志。活成另外一个我,很好玩吗?有时很有趣,有时,并不。只是生存需要罢了。
而紫苏不同。她本就不该受这些风言风语,而是应该被人宝贝一般捧在手心呵护。越是长期混迹于黑暗中的存在,才越发明白光明的可贵。保护她与阴暗污秽绝缘,对他来说是再应当不过的事情。他绝不忍心让她因为这种事难过。
“是。我想好了。娶一个这样的我,你愿意吗?”
风华有句话说的对,没有哪个良家妇女终生不嫁。她总归需要有一次婚姻。她恨这样自私的自己。可是她似乎没有别的出路。父亲病体正在康复中,是听不得这些闲言碎语的。情爱,她这辈子还能爱上谁?如果一直没有那么一个人,早嫁晚嫁,又有什么区别?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那带了细细血丝的清澈眼眸,汪了两包清泪,竟生生带出了一丝暮气沉沉的决绝,看得艾伯特心头一抽。
“能得娶紫苏元帅,艾伯特,甘之如饴。”他无声叹息,终是微笑着回答。
妥协得毫无原则。若这样订婚,确实是错误的打开方式。可是面对这个小人儿,他真的忍不住会心软,忍不住接住她的话茬,哪怕仅仅是暂时安慰一下她,也好。
“谢谢紫苏元帅,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我。”他的声音像秋田中的烟霭,沉静中浸透着一丝属于花朵的甜香,在她耳边轻轻拂过。“尽管不能许诺,将自己改变成紫苏设想的样子,但是,我保证,艾伯特·温莎,会一天比一天更加爱你。”
终于又有了保护她的机会。就冲她这么英勇的求婚,他绝不会让她这么委委屈屈带着污名活下去。
他轻轻拥住她娇小的身子,将下颌支在她头顶蹭了蹭,弯起唇角,“还有啊,紫苏没有嫁人的念头,也许是因为你还太小,不懂得如何去爱呢。让我来教你,可不可以?”
“你的心意,总是这样好。”她茫然睁着眼睛,喉头一哽,点了点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她何德何能啊。
那个怀抱又紧了两分,一只大手轻轻抚着她微颤的后背,沉默又温暖。
穿越这么久的岁月,再度相逢,还是一眼便爱上了她。他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如果我的心意让你这么为难,不要为这样的我感动,更不要爱上我。类似的话,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只蝉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如今的他已经做不到那么无私。他在等。等着有一天她不再瞻前顾后,重新为他敞开心怀。
------我在用全部的心意,饲养我的小狐狸。就算这世上有再多的玫瑰为我盛开,我只等候,火焰一般跳跃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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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又静静走了好长一段路。
艾伯特眉梢一动,将仍旧在啜泣中轻颤的小身子轻轻推开些,“今日出来这么久,紫徵大人肯定会担心的。”他轻轻捧起她湿润的小脸,弯起翠绿的眼眸朝她缓缓绽开一抹暖笑,“来,紫苏元帅笑一个,一会儿得赶紧回家了。”
“你不和我一起吗?”见艾伯特停住马车,从车上下去,紫苏一懵。
花田尚未到尽头,但是这个位置恰好有张石桌,几个石凳,仆役带着温水茶点等在这里。
“既然要求婚帝国元帅,我今日需要做些准备。”他站在车下,从侍从手里接了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替她擦了一把脸,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声音低柔,“放心,艾伯特明日会在金殿求皇上赐婚,一定给紫苏元帅一个郑重的求婚仪式。”
“嗯。”她觉得安心了好多,朝他扬起一个信任的笑脸,“那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