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
疯狂了一天的贵族子弟们纷纷离去。
香玉庄园逐渐恢复了寂静。
一队队侍卫对庄园进行巡视,仆役开始细致的善后清扫工作。
庄园最里面并未开放过的一处池塘边,放了几套桌椅,摆上了精致的菜肴,艾伯特和迪恩、缪正东、纳兰穆坐在桌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们旁边有两桌是道长们,还有两桌是侍卫们。而忙了一天的紫苏也走过来,和几位参与救治伤员的道长一起凑了一桌。
“常春,过来。”缪正东招手。
紫苏慢吞吞走过去,“什么事呀缪道长?”
“今日跟几位道长一起学习救治伤员,有没有收获?”缪正东一脸期待。
另外那桌的几位道长也都笑吟吟看着她。他们现在都知道了,缪道长这个小随从,大约将来是要主攻治疗系的法术。所以从一大早这个常春小朋友就被安排在他们身边,跟着一起救治玩乐过程中“意外”受伤的人。
“没什么。”紫苏垂着眼回答。
缪正东微微一簇眉。他们刻意这样安排,无非是因为昨晚听艾伯特说起,他的伤当初还是紫苏无意中治好了大半的。紫苏身具奇术却不能运用自如,应该是修习不够,尚未得到开发所致。或许抢救伤员的环境能激发她的技能。
“怎么了?”缪正东轻声问。这丫头明显是一脸的不高兴。
桌边另外三个男人也都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紫苏咬了咬下唇,“为什么还要救那些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他们都该死。”
她语调忿忿,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冷意,言罢还觉不爽,干脆又将炮火转向艾伯特,“而且,他们都不是好人,你主持这样残酷的游戏,难道就是好人了?难怪他们都叫你恶魔。”
几张桌子上的人全默了。“恶魔”这称呼,白金的少爷们早就拱手送给艾伯特了。然而他身边的人,还真是头一次带着这个愤怒的语调犀利地叫出来。
艾伯特轻咳了一声,扶着桌子起身,“抱歉,是我们没考虑周全。”
他拉起紫苏的手,低声,“有劳你过来一下,听听我的解释,好不好?”
紫苏也略略觉得自己太过嘴快了。但怒气尚在,遂垂头不语,任由他牵着,沿着池塘边,朝远处行去。
桌边剩下的几个男人表情各异。
缪正东眉心一皱,喃喃,“麻烦了。贫道怎么早没想到呢?”
“什么?”另外两人急问。
缪正东正色道,“常春,本来是沙场将军呢。”
纳兰穆点头,“嗯,十分骁勇的战将。”
迪恩不解,“是将军怎么了?”
缪道长一叹,“若要以道法救人,她得先有非常纯粹的善念。其实她还真有。但她向来是负责杀人的,身上已经带有浓郁的煞气,善念便容易被束缚。加之她这嫉恶如仇的性子,再好的救人功法,怕也很难激发出来。”
这下就合理了。当初艾伯特得到紫苏救治,怕也是因为紫苏被艾伯特的暴亡刺激到了,而她确实珍视艾伯特,由衷不希望他就此逝去,才会使出了功法。可惜那时她自己也是重伤之人,否则艾伯特也许就不至于这么惨了。
但是想要再次激发出她的功法的话,谈何容易。除非,……缪正东微微眯眼。
池塘里荷花正盛。
艾伯特找了块紧挨一株槭树的大石,拉着紫苏坐下来。耳边蛙鸣阵阵。清风徐徐,送来脉脉荷香。
他望着随风起舞的田田荷叶,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紫苏,昨天见到得太晚了,没来得及和你多说。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好高兴。”
紫苏皱了小眉头,努力将自己的手拽回来,一语不发。
“真的那么生气?”艾伯特柔声问。
“当然。本来这个庄园白天发生的事,就好荒唐,甚至无耻。”她怒声,扭过头不看他。缪正东以前拒绝皇储去玩的那些,听说都是艾伯特的好主意来着。他,……怎么可以这么坏?!
“紫苏,看着我。”艾伯特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的小脑袋固定在自己掌心。
紫苏别扭地抬眼,却见艾伯特眉心微簇,长长的栗色睫毛在夜风中轻轻颤抖,一双碧眼之中满是柔色。见她抬眼,他冲她弯起唇角,笑得极干净。
真是个妖孽。她心头一颤,慌忙垂睫。
“紫苏,你是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军。而我,以前倒还能施展一下拳脚除暴安良。但是现在,我这副身子,已经完全不可能以武力解决问题了。”他轻叹,“可是我也想惩治那些恶人。所以,我选择了用脑子。”
“那你也不能……”紫苏哼哧了一会儿,“你怎么能让鳄鱼咬人,还……还……还用狗……”
艾伯特脸色一变,“你看见了?”
帝都最臭名昭著的恶少,亲王世子沃那(Werner),因为独霸黑市,手上人命太多,赌输了之后被他判了“狗戏”。
如今这位“黑夜王子”已经手残眼瞎腿瘸,散发着狗尿味儿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人能不能醒过来得看艾伯特高兴了。治疗时她竟也在场?
“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怕别人看吗?”紫苏面红耳赤地挥开他的手掌。
“我明明嘱咐把你分在轻伤组的。”艾伯特眸中闪过怒色。那“黑夜王子”连下身的兄弟都已经不保,让紫苏一个女孩子参与救治如何使得?
他懊恼地捶了一下石头,不料用力过猛,胸口一阵剧痛,登时身子僵住,额头沁满汗珠。
其实也不能怪治疗组的道长。毕竟他们并不知道紫苏性别是作伪的。对面抬一个血敕呼啦的患者进去,引起一片抽气和议论,紫苏好奇跟上去看,谁也不会多事去拦着。毕竟在他们看来,参与重伤救治,更加能迅速提高一个医者的技术水平。
“你,你怎么了?”紫苏一慌。
艾伯特脸色惨白,抿紧了唇,闭了眼靠着树干坐成了一尊雕像,除了衣角发丝在飘,整个人一动不动了。
“对不起,我去给你叫医生吧。”紫苏有些无措地后退。
艾伯特轻叹了一声,伸臂将她拉回来,徐徐睁眼,嗓音有了丝疲惫,“不用。只是不能太用力罢了。缓一缓便好。”
紫苏心头一酸,乖乖由他拉着。他的手有些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月亮从一堆云朵中穿出,无限银辉洒落下来,在水面起伏跳跃。荷叶上滚圆的露珠不时被风摇落,带着如银闪光哗啦啦倾泻入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艾伯特松开她的手,语调淡淡,“又愧疚了?”
紫苏无言。能不愧疚吗。这头白金帝国的少爷们惧怕不已的恶魔,如今都没几年好活了,还不是因为她。这位世子平素就慵懒得如同一只大猫,不知情的哪里看得出他的乏力。可是紫苏眼见他人比春天那会儿明显瘦了,除了稍微站一会儿,四下里走动走动,不时轻声细语说几句话,其它体力上的事情基本已经不见他做,军医跟在旁边,连拉开把椅子都恨不得代劳。艾伯特固然自幼就给人伺候惯了,也不可能懒到这个地步。不用说,到底他体力已经衰弱了好多呗。这才半年的时间,人已经虚成这样,将来再撑不住的时候,怕是常年都得卧病在床了。
若说纳兰穆为了她甘愿混入敌国,她感动得很,那艾伯特呢?他真的是舍命救的自己。因为自己,他才憔悴至斯,而如今他在两国关系仍旧很差的时候来到白金帝国,除了政治图谋,又何尝不是为了她?
“紫苏,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愧疚。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艾伯特漠声,“快给我把你那筐愧疚都扔了。”
紫苏噗地笑了。
艾伯特神色一松。他仰望了一下天上那轮圆月,仍旧有些发白的唇边也重新挂起微笑,轻声问,“紫苏,你有什么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