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言咒:双龙斗法

纳兰穆牵着闪电站在一株柳树下。他眯了眼看着小童儿佳晖赤着脚丫裤管高挽跑过来,沿路啪嗒啪嗒踩起一路水花。

“怎么样,去三里屯的路还能走吗?”他低声问。

童儿一点头,“能去。不过,得凫水。”

纳兰穆觉得胃好疼,“淹这么彻底?!”

“是啊。不然钦差大人你来干嘛的。”小童儿一脸严肃。

纳兰穆是被佳善留给费杨阿的一封信举荐来的。皇帝看了信,当真没有治纳兰穆先前抗旨不回的大罪,甚至连他挂印离职的事也假装忘记,直接又封了他四品巡察使,代表天子到河套地区治理秋汛。

纳兰穆在河套也呆过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附近这段黄河涨得高出地表,堤坝如今加高到三层楼高,站在堤坝上往下看,滚滚浊水咆哮如雷,让人头皮发麻。

而经过一路考察,纳兰穆发现,再朝上游走出五十里,黄河的水位明显就下去了,根本不至于有洪灾。让黄河暴涨的原因,居然是这一带一条叫做大黑河的支流。

大黑河今秋疯了。被它淹没的村庄无数,目前还在暴涨。纳兰穆带着佳晖一路走访,尽量选择地势最高的地方,也是一路趟着水,甚至得坐船。

佳晖卜了一卦,认为大黑河闹这样的原因应该就在这左近。于是两个人一路探察,按照佳晖的说法他们已经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这附近已经几乎没有幸存的村镇可以落脚。三里屯是这一带最后一个村子,据说前天还有百姓被困在屋顶。

纳兰穆和佳晖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看看。

老丈用一块明显是旧衣服撕成的抹布擦了擦手,将两碗稀得照得见人影的米糊放到纳兰穆和童儿面前垫了砖头的破桌子上,眯着昏花的老眼叹气,“三里屯就在前面。不过已经没有活人了。老汉我是这一带的守林人,平素就住这破山洞,所以才侥幸保住了命。”

“那老先生知道今年这大黑河究竟是怎么了吗?”纳兰穆没有碰身前那只碗。正宗白马牙磨粉,刚刚熬成的糊,香糯甜暖,虽然稀了点儿,应该会很好喝。旁边的童儿佳晖,也一脸恻然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稀米糊,咽了口唾沫,没动手。两个人都奔波了大半天,只在中午啃了两口干粮,确实饿了。但是坐在用砖头垫了条腿的桌子前,看着瘦得皮包骨头、肩头打着补丁的老人家,他们真的喝不下去。

“能有什么事?白龙王和黑龙王,有好些年没斗法了。但是今年,白龙王回来了,两位就又掐起来了呗。”老汉摇头,“作孽呀。”

“您能说具体点儿吗?或许我们知道了原委,能帮乡亲们平了这水患。”纳兰穆轻声问。

“这说来话长了。早在老汉我小的时候,便听我那爷爷讲,这里原来住了两条龙。白龙王和黑龙王。但是,这两位龙王,并不打算和平相处。尤其是雨季,这两位三天打两头地斗法。大黑河那时叫双龙河,两条龙王一打架,河上就波涛汹涌,搞得谁也不敢过河,也不敢在附近居住。有一天,白龙王正好碰到一个卖煎饼的老汉从河边过。他就变成一位英俊的少年郎,对那老汉道,“你帮我制服这条黑龙,我会一直庇护这附近的百姓。”

……

白龙王给了老汉一大堆符,告诉他一会儿只消站在堤坝上,往河水理扔符,水涨高时就口中念叨,白龙胜,黑龙输。老汉认为难度不大,又是为家乡父老乡亲除去大害,颇有几分自豪,便答应了。

可是,斗法开始之后,老汉站在河岸上,眼见河水由黑变白又变蓝,又变绿,又变紫,颜色不断变换,沫子蹿起老高,心里越来越害怕。老汉的腿抖,手也抖,眼看那颜色又变成黑色的水沫子蹿到快要跟河岸平齐了,老汉一个害怕,将手里剩下的符一股脑儿扔进了河,嘴里颤着音儿念出来,“白龙输,黑龙赢。”

阴暗的山洞里,老人微微嘶哑的嗓音听起来稍微有点儿恐怖。佳晖瞪大了眼睛,悄悄攥紧了纳兰穆的袖子。

“河水一下子蹿起丈许,老汉被卷了进去,老汉看见一颗漆黑的龙头,大嘴张着,朝他笑了。这时那条白龙一爪子将老汉推出了河道,自己却被黑龙的爪子深深抓在尾巴上,好好一条尾巴便给扯成了拖布,鲜红的血霎时铺满了整个河面。那白龙化作一道风,眨眼就飞走了。”

纳兰穆和童儿对视了一眼。老汉讲的这些他俩都能理解。高阶斗法,有时外力的推动往往毫厘之差就能决定胜负。一句“白龙输,黑龙赢”,便是简单的言咒,彻底击溃两条龙之间的平衡,白龙那场败得真是好冤。不过,也可以理解。白龙既然不是人类,求助于人类修者帮忙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毕竟道士的心思比一般人类狡猾多了,一个不留神,作为一条祥瑞,最大的可能就是给道士捉起来关笼子。相比之下,淳朴的乡村老汉,更加容易博得那条龙的信赖。可惜,这位临时找来的助手胆子太小了。

“从此,双龙河改叫大黑河,河里只剩下了黑龙王。这些年来,黑龙王脾气不好,虽说也没多难为我们,一年涝上一两次总归有的。大家搬得稍微远一点儿,还勉强度日(佳晖:你们对这黑龙的要求还真是低)。但是今年,大黑河情形比往年还要差。有一天,有人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河岸上朝着水里叫板,说大黑我又回来了,早早投降吧。否则今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于是,这河就闹开了。闹到现在,半个月了,两位龙王仍旧没分出输赢。”老汉喃喃,语调既感慨又无奈。

纳兰穆和佳晖对视了一眼,神色凝重。

“多谢老人家。我们去河边看看。”纳兰穆站起身。

“这位公子,您可别冲动啊。这两条龙之间的战斗,可不是一般人搀和得起的。”老汉连连摆手。

“没关系的老人家。我会一点点法术。至少自保没问题。”纳兰穆道。

“那您这马匹和童儿留下吧。老汉我帮您照看一下。”老人家很是热心。

“不用的老人家,我这马能凫水,小童儿也会些法术。”纳兰穆温言,掏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放到桌子上,“老人家您多保重,我们这就出发。”

天色灰沉,四野淹没,已经找不到河岸。

纳兰穆和佳晖砍了几棵树临时绑了个筏子坐上去,闪电就在后边凫水跟着,两人来到水位越来越深的地方,估摸着得是河里了。水面上波涛翻滚,他们的筏子漂流起来越来越费力。

纳兰穆将大刀作桨,又坚持划了一段儿,浑身被浊浪打得湿透,忍不住真有些恼了。他干脆将大刀往水波最为汹涌的地方狠劲儿一戳,喝道,“闹够了没?你们俩掐个什么劲儿?!”

轰的一声巨响,河水猛地蹿上两丈多高,两条纠缠的身影跃上半空,同声喝问,“什么人在此撒野?”那声音如同炸雷,震动四野。

纳兰穆举头,却见一黑一白两条龙分开来,那条黑龙身上鳞甲有几处缺损,露出粉红的嫩肉和一缕缕艳红血丝。白龙腹部有一道半尺长的抓痕,鲜红的血还在往下不断滴落。两双龙睛此时都颇为不悦地盯着他。

强横的龙压肆虐开来,整个水域上从秋虫到飞鸟都鸦雀无声。连白马闪电都一脸呆相,鹌鹑一般缩在木筏后不动了。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这附近还有几个活物?”纳兰穆挺身立在木筏之上。他拄着长刀,指了指周围的大水,冷声道,“打架很好玩是吧。有本事别在这里殃及百姓,去没人的地方打啊。”

白龙叹息了一声,身形一晃,化作一个白衣少年。他单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垂眸看着纳兰穆,“人类,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过,这事你管不了。离开吧。”

纳兰穆却震惊地望着他,“你,你不是……”

旁边小童儿已经失声叫了出来,“师尊,您这是怎么了?!”

白衣少年一双桃花眼朝童儿微微眯起,“你这只小鸟儿,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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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甘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挽起别好,脚尖一点地上的长剑剑柄,那冷剑凌空飞起,被他一把捞住,重新握在右手。他朝不远处仅剩的一名小兵点手,那小兵哭丧着脸奔过来,哆哆嗦嗦道,“大侠饶命,小的只是个看门的。”

“告诉我你家大王在哪儿。”松甘将染血的剑身在小兵脖子上轻轻蹭了蹭,满意地看这个小兵哭哭唧唧地将手往内城一指,“王上他、他在内城,恭候您的大驾。”

松甘随手将他往地上一推,起身朝内而去。他一路从外城杀进来,已经不知道宰了多少人类和妖兽。

较之前几天的浑浑噩噩,松甘如今也终于清醒,记起自己是吞食了那只九尾的心脏之后便掉进了幻境。这次他一开始忘记了一切,发现自己是一根烧火棍,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一架纺车,还觉得自己是集市里一条刚被装进篮子的鲤鱼。

身为烧火棍的自己不停地往灶里拨动柴火,旁边是男主人醉醺醺的喝骂声。然后他突然被从灶下抽出,重重落在一个单薄的身体上,那具身体发出滋啦一声响,肌肤绽裂,血染红了他。

身为纺车的自己在一只素手的摇动下纺出柔软的纱线,一个女人在他耳边轻声哼着歌,他正昏昏欲睡,突然房门被推开,老年女子的咒骂声响起。“婆婆,娃儿刚睡着。”女子怯怯道。却被推倒在尚在转动的纺车上,一缕青丝带着头皮被搅进纺车中,嗡嗡的转动声停了下来。

身为鲤鱼的自己被拎着穿过闹市,耳边各种叫卖声与他无关。他离开水,已经快要窒息而死了。

松甘绝望着,愤怒着,不平着。然而他身不由己,转眼发现自己掉进更多的喧闹中,同时扮演着无数的角色,包括幼儿,女子,老翁甚至虫兽。无数负面情绪海潮一般将他吞没其中。但是在迷乱的巨大冲击中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些真的是自己的经历吗?

松甘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带着凹凸花纹的冰冷剑鞘让他更加确定,所见,所闻,所感,怕是都有问题。他抽出了长剑,凭着感觉在身前挽了个剑花,那些汹涌的杂乱喧嚣戛然而止。

无数落英缤纷中,他抬头,看见一座巍峨城池耸立在面前。“有本事就杀进来吧。我等着跟你再次较量一番。”男子着了绣着龙纹的雪白长衫远远站在城楼,朝他遥遥一举杯,饮尽杯中美酒,将琉璃酒杯啪地掷在城下,扬长而去。

松甘终于杀到内城。城门大开,白衣男子坐在步辇上,眯起冰蓝的眼眸朝他点点头,“松甘,你终于来了。你刚才杀的不过是我心中积累的各种残念。他们其实都很弱。真正能与你一较高下的只有我。”

“你?手下败将罢了。”松甘冷笑,“你这只能是第三次找虐。”

男子拔剑在手,飞身朝松甘刺来。

松甘闪身躲避,却发现双脚被无数双从地下伸出的手牢牢抱住,无法挪动。他横剑,拦住男子正面的进攻,猛的仰首,发出一声厉啸。

战意勃发,凛冽剑气将那男子掀翻,砸落烟尘。一股狂暴的能量以松甘为中心爆裂开去,空间震动,骤然碎裂,嫩红的落蕊再次带着芬芳悠悠飘落。

松甘挺剑刺出,月色下闪着冰冷寒光的剑尖直向口角溢血的狐妖前胸落下。他这一次攻击的是狐妖的灵体,那九尾一旦被刺中必然再无翻盘的机会。

横空伸过来两根手指,牢牢夹住剑身,松甘的进攻生生停了下来。

“佳善?”松甘愕然,凝望与他近在咫尺的天师。

“殿下,恭喜您通过考验。锻魂诀自此算是练成了。”

“你因何阻拦本宫?”

“这不仅是狐妖的残念。他心有不甘,竟是将魂魄一并留在了心脏之中,您这一剑要是真下去,将来他的妻儿就真的没人照顾了。”佳善无奈道。

松甘冷哼一声,“狐狸,好好练本事。将来足够强的时候再来报仇吧。”

九尾的人形慢慢变得透明,他冰蓝的眼眸最后投向松甘,仍旧是一个满是挑衅的眼神。

佳善微微一笑,在松甘识海徐徐退出。

天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低声道,“他还得睡一会儿才会醒。然后在空间里巩固一下修为,便可出关。辛苦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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