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经》:……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松甘凝望着树下的狐狸。
已是黄昏。薄暮之中狐狸九条尾巴花瓣儿似的在半空参差伸展着,纯白的毛尖儿隐隐透着蓝光,修长的眼尾轻轻向上挑起,冰蓝眼珠朝他咕噜一转,秀气的尖嘴巴很拟人地翘起嘴角,它朝他笑了。
松甘握紧手中的剑,开口,“狐狸,你既然已经有了九尾,应该是能听得懂我的话。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你所居空间的主人需要妖物晶核进补,否则有生命危险。你可愿意为他牺牲?”
松甘说完,也自觉有些傻。既然已经有了灵智,哪个愿意被杀?之前碰到那些大妖,他也没这么婆婆妈妈,唯独见了这个狐狸,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
那狐狸张嘴,竟真的回答了,“很抱歉,莫说是我,凡是有灵智的妖兽,哪个不惜命?紫微又遇到麻烦了?他对我们倒向来宽厚,想来这次猎杀我们,也是逼不得已。但是,如果是十年前,或许我还会考虑考虑,如今我有了家小,断不能再随便舍弃自己。”它的声音低沉,显然是只雄的。
松甘抿了抿唇,“我可以帮你照顾它们。”
“照顾她们?你以什么身份照顾她们?娶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吗?”九尾的笑声里有了讥诮,“不用废话,我们还是按照规矩来吧。打赢了我,任你处置。”它眸色一冷,九条尾巴倏然伸直,朝松甘猛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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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中。
佳善将最后一枚红宝石放进凹槽,右手法诀打出,眼见红光闪耀,阵法启动,方扶着石壁缓缓坐好。这时开阳打了泉水回来,见阵法启动,又是一皱眉,“今日你刚好一点,怎么又施法术。”
“隐藏气息,还是必要的。一些大妖很快就会看出端倪,谁都不可能坐以待毙,到时候你们就危险了。”佳善道。
开阳不再说话,在佳善对面盘膝坐好,将一枚晶核托在左掌心,缓缓注入法力,那晶核放出青光,光芒越来越盛,渐渐璀璨为一片耀眼的白色。他右手竖起剑指,刷地将那雪亮的光芒吸在指端,朝佳善丹田处射去。
佳善双眸微阖,额头渗出汗珠。良久,那光芒尽数没入佳善身体。虽然这些妖兽的晶核能解燃眉之急,到底还是从妖力来的,进入人类身体后并非百分百能被转化为道士的灵力。吸收晶核越多,人体将妖力向灵力转化的负担也就越重,所以,目前他们保持着每日四到五枚的量,没敢给佳善输入更多。
开阳收回手掌,松了口气,开始架起火来煮茶。
“多谢。”此时佳善调息完毕,收功,“差不多我可以出关了。”
“什么?”开阳愣愣抬眼。
“贫道已然痊愈。可以出关了。”佳善说着,站起身就往岩洞外走。
开阳一个闪身拦住了他。“松甘他们还在帮你猎杀妖兽。你现在走?”他脸上有了担忧和愤怒,“你看看你的脸,比死人还白,这是痊愈了吗?你不知道自己现在颤颠颠的样子有多怪吧,简直就跟七旬老翁有的拼了。这叫痊愈了吗?”
佳善一双清寒眸子掠过无奈,“开阳,时间紧张,外面已经过了十日。贫道不能再耽误下去。妖兽晶核,你们吸收了也有好处。不必专门留给我。”
“不行。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否则你休想现在离开。”开阳眉心一拧,“佳善,你不要老是拿自己的身命开玩笑。每次你遇险陨落,我们有多难过你知道吗?你以为自己重新来过,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可是我们经历了怎样的等待和煎熬,你知道吗?这么多年的情谊,我们已经不可能单纯将你看作是一把椅子上的首领,我们就算六根清净,也是有心的。麻烦你稍微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行不行?”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佳善这次受伤以来,性子比之前还要清冷,对自己的性命越发不看重了。莫非真是受了什么打击?
佳善默默望着开阳,唇边渐渐浮起一抹苦笑,“抱歉,是我不好。”
他伸手,像一个慈祥的长辈那样轻轻摩挲了一下开阳的头顶,语调里有着一丝歉然,“贫道算得出最完满的结局,唯独,算不出心的分量……”
开阳别扭地将头转开去,被十六岁的帝君转世当成孩子安抚,是不是该释放天性扑上去搂着这少年的脖子大哭一场?
“好,贫道等你们两日。到后天,是最后期限。”佳善自觉已经做了最大让步。那样重的伤,若在外界的话,十二天哪里够。光是有人强行破开界面导致的伤害,就算魔化的时候有过修复,损耗的元气他得养大半年才好得了。是得知足。不过,外面需要立即上手处理的事情正接踵而来,他不能更晚了。再晚,外面会死人的。
“那你的安全怎么办?”开阳略松一口气,仍旧有些担忧。
“叫巫家兄弟来吧。”佳善一笑,“有阵法保护,那三兄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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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输了。”松甘将长剑抵在狐狸脖子上,膝盖顶着它毛茸茸的腹部。那狐狸雪白的皮毛被染上了绯色,一双冰蓝眼眸毫无感情地望向他,嘴角却轻轻翘起。
松甘一愕,但见狐狸的眼眸迅速被血色覆盖,血红的眼瞳暗沉下去,如一个无底的浓稠漩涡,将他的神识刷地吸入。糟糕,中招了。
松甘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卧房之内。帐子是朴素的白纱帐。帐子里隐隐约约,看得出是紫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亲昵地揽着紫苏的肩膀,一张脸模模糊糊,但可以肯定不是他。
松甘握剑的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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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中。
“成功的幻境,至少是三分真七分假的。”佳善轻摇折扇,“这九尾的蛊惑之术业已纯熟。”
他们面前放了一只石盆,盆中清水里映出松甘苍白的脸。
“不需要帮那松甘一下?”小人儿扑扇着褐色翅膀,捋着胡子问。
“不需要。他练了这么久的锻魂诀,成败就在今日了。”佳善垂眸,轻抚着折扇,淡然道。
此时白翅膀小人儿端过来一只小瓷盅,一双圆眼睛滴溜溜转动,“帝君,你确定要喝这个?虽然这药的确能更加迅速地激发妖物晶核的能量,副作用也是明显的,至少得减寿十年。”
“请叫我佳善,巫咸。”佳善笑笑,接过小瓷盅,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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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你是不是自愿的?”松甘左手捏住门框,努力稳住声线。
“是。我喜欢他。”紫苏朝他粲然一笑,微微红了脸。
她撩开帐子翩然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大红喜帖双手递过来,“三殿下,过两日我大婚,来喝杯喜酒吧。”
松甘慢慢伸手,接过那喜帖,只觉胸中有一把利刃在不断搅动。他喉间一热,连忙抿紧了嘴,将那口上涌的腥甜用力咽下去。
紫苏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笑成弯弯的月牙,唇边还现出两只轻浅梨涡,“三殿下慢走。”
他将那喜帖揣入怀中,默然转身,朝外行去。
外面下起了雨。瓢泼大雨,打在身上,寒冷彻骨。松甘挺直了腰背,机械地迈着步子,脑子里一片木然。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女人的尖叫。不知有多少双脚从他身边跑过。不知有多少人围拢在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好吵。松甘一挥衣袖,劲气迸发,围在前面的人纷纷惊呼着朝两侧倒下。他木然穿过人墙当中这道豁口,随着脚步前行,一双凤眸慢慢睁大。
泥泞的空地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熟悉的脸,被雨水打湿的脸,是……紫苏?
她不应该在她闺房里?跟那个男人……
他的脑子仍有些木,转了转眼珠,人已经走到紫苏身前。
紫苏睫毛颤动,睁开眼,望向松甘。
“松甘,我要死了。”
“怎么会?你……”
松甘垂眸,看见紫苏胸前破开,血正迅速涌出。
“紫苏,你坚持住。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疾声道,弯腰就去抱她。
“没用的。我被妖怪伤到了心脉。”紫苏苍白的脸上有着缱绻不舍,“松甘,陪我一会儿吧。我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了。”
“不,一定有办法的。既然是妖,我们可以去找佳善。”他握住她冰凉的手。
“是有办法。可我舍不得呀。”她无力地合上双眸。泪沿着睫毛泉水一般汩汩涌出。
“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松甘冷静下来,低声问,微微倾了身子,为她挡住淋向创口的大雨。
她复张开眼,一双美丽眼眸映着茫茫雨幕看向他,“只有你的心,能救我。松甘,可我怎么舍得?”眼泪从她眼角簌簌滚落。
“只是这个?既然你需要,我给你就是。”松甘释然,轻笑了一下,“直接挖出来?还是需要做成丹药?”
“挖出来,喂我吃掉。”紫苏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真的愿意?我已经跟别人订了婚,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
他轻吐一口气,拔出剑,抵在胸前,一双幽邃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进她眼里,“紫苏,你的婚宴,我就不去了。希望你能幸福。”
“不,不要。”紫苏眼中涌出更多的泪,她抓住他的袖口,“松甘,我不要你死。要不是……虽说自愿,我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接受了他的求婚。”
“紫苏,你到底是在乎我的。就算是哄我,就算是做梦,也让我好开心。”松甘喃喃。手中的剑刺入胸壁,在左边灵巧地绕了个椭圆,一块带着肋骨的血肉啪嗒溅落在泥泞的地面。鲜艳夺目的一颗心,正在那个椭圆的洞里不紧不慢地舒张跳动。
“你……不疼吗?”紫苏讶然,呆呆望着面色如常的男人。
唇角溢流出鲜血,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当然疼。但是,及不上失去你的疼。”所以,再大的伤害,也无所谓了。
他放下剑,牵着紫苏苍白的手伸进那个洞,触上那颗心。失血的唇瓣绽开笑容,“紫苏,你自己拿吧。”
“松甘,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让我帮你实现?”那含泪的眼在雨幕中有些许模糊。那颗有力搏动的心好烫。她微微缩了一下手指。
“心愿啊……只要……你能幸福。”他垂着漆黑的睫毛,低声回答。雨珠如泪,顺着那睫毛簌簌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