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善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包上,脚下是稀疏的荒坟。
放眼望去,长天玄黑如墨,大地枯黄如秋草。
如此厚重的背景里,一个穿着浅色袍子的道士背对他站着,将一壶浊酒洒在山头,身影透出一股沧凉。
“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都一个个离开了。”道士的低语随风飘来。
“生老病死,不是人之常情吗。”佳善淡然道。这个道士的声音非常耳熟。他心头一冷。上次自己犯了天规,被一个存在审判,连三清都无法说情。那声音,正是这个。天外天,诸世之外,凌驾于一切之上,洞悉所有的强大存在,突然找自己什么事?还这么罕见地现出一个人形。
“不。他们都不是人。”那道士徐徐转身,温和的眼眸看向他,眉尾的朱砂痣如红梅绽放,“他们是,第一纪创世之初的神明。每一座坟茔,都埋葬了一位神,和他们曾经创立的世界。”
“是你。”嗬,光看这眼眸,……简直不用再解释。佳善凝望着道士的双眼,愣了一下。继而他盯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良久,才轻声问,“我可以当作没遇见你吗?”
“应该不能。”道士勾起唇角,“你看见我,不应该很高兴吗?你终于不用抱怨自己是孤儿了。”
佳善苦笑了一下,“我失望过太多次,已经高兴不起来了。”他拢在袖中的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扇骨,“所以,如果你是想依靠血缘关系,将我拴在什么使命上,我本来已经够忙,恕难从命。谢谢。”
“这样啊。成就更加崇高的神位,拥有更为强大的能力和权势,你难道不想?”道士眯了眼眸,轻笑道,“宥于一朵花,哪如拥有整座花园?”
一花一世界。每一个世界,从诸天到地狱,依照创立者的意愿,独立运转。始于混沌,从诞生,到鼎盛,及至衰亡。多如恒河沙数的这些世界,若无尽繁花,在虚空之中铺满锦绣。而在这些世界之外,为这些世界提供了萌发的原动力,并行监护职责的那位创世元灵,拥有无比广大的花园。诚然,坐看一片花海,比沉睡于一朵花心,境界之高下,判若云泥。
“没兴趣。而且,你的花园已经快要凋敝。待此间事了,贫道打算归隐了。不论是一朵花还是无数的花,在贫道眼里已无差别。”不用忽悠了,不论拥有几朵花,只要在岗,就得是任劳任怨的小蜜蜂。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小蜜蜂。这种日子他过够了。何况这位要给自己的,明明就是一个烂摊子。他一点儿都不想为一个坑了自己这么久的男人卖命。就算他真是自己亲爹也不行。三万三千劫之后,他已经又经历了六万六千劫,由于其中一次渡劫是失败的,他必须再加一劫方可圆满。也就是说,待这次的劫难过去,他应该可以得到一次豁免。在佳善所在的这个世界,普通神祇并没有资格提出退休,只有做到死这一条路可走。世界寂灭,那么神祇也只能随之消亡。但是拿到豁免的话,便有机会选择脱离大道,做一个自在散仙。
佳善拒绝的话一出口,便觉察到空间在微微震动,遂抬眼直视道士的眼眸,“既然不能装作没遇到,我倒有一个要求请你考虑。你千万别说,我是一棵桑树或者一块石头生出来的。我很想见见我的母亲。”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渴望那么久的亲人,真的尚且存在。但是他并非混得不好才不来找他,而且应该一直都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却看戏一般无动于衷,甚至还曾出面落井下石。如今还又冒出来给他下套。他应该像所有的中二少年那样冲上去大喊大叫,让这个冷血的男人赶紧滚出他的视线。可惜他如今修养太好了。即便真生了气,仍旧习惯了保持一种平淡的姿态,不疾不徐地与这人对话。咳,爹这么坑人,不如找到亲妈,慰藉一下宝宝受伤的小心灵。
“抱歉,暂时不能。”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眸别有深意地冲他轻弯了一下,空间浮冰一般龟裂开去,那道人的身影转瞬模糊。
不能?莫非你们已经不在一起了?佳善的眸色清冷,唇角却绽开一个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的笑容,身影也随之消散。
遥远的虚空,水镜一端的三个老者神色各异。
“太活该了。”黑袍老者大笑道。
“错过了成长期,再想修复亲情,确实不容易。何况,……”黄袍老者止住话音,轻叹。何况,那位刻意折腾这孩子那么久。而且今后,……
“这孩子太聪明了。”白袍老者摇头,一脸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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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佳善)。”
佳善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张关切的脸。
“叫我佳善。”他无力地开口。先前化魔,本来受伤的身子凭那股邪劲儿修复了,但是被透支了太多元气,松甘好几针刺得比较深,皆还在隐隐做痛。
“是,佳善。”两位星君连忙改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佳善扶着石壁缓缓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松甘道。
已经是后半夜,月色清寒,有幽幽光线从洞口射进来。
佳善看得清楚,三殿下的眼里满是血丝。
“佳善,要不要喝点儿水,吃点儿什么?”开阳问。
“我去打水。”瑶光一听,立即起身就往外走。
“回来。”佳善低唤。
“怎么了?”瑶光有些局促地回来,“哪里不舒服?”
“你没感觉?”佳善仰头看着他。
星君更局促了,“什么感觉?”
佳善扶了额角,“你腿肚子上那是什么?”
几双眼睛都转而看向瑶光的小腿,却见星君的左腿肚子上还咬着一颗残破的狼头,血随着他的来回走动星星点点在地面上洒了暗色的轨迹。
瑶光一怔,随即赶紧弯腰俯身,探手就要将那狼头拽下来,“没事儿。我皮糙肉厚,不疼。”
开阳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双掌一合夹住那狼头,内劲迸发,那颗作孽的脑袋顷刻化为粉末,簌簌落地。
“这个药不错,有劳给他涂一下。”佳善从袖子掏出一只小玉瓶递给开阳。
眼见北斗第六星君拉着第七星君坐到一边的大石头上进行治疗,佳善侧头,弯了一双清冷的桃花眼看向一直沉默的松甘,神色颇为愉悦,“多谢殿下。这次您可是救了贫道。”
松甘默然看着他,眼中神色竟是罕有的痛。
“佳善,你化魔的时候,也是有意识的吧。”良久,他才问。
“嗯。”佳善点头。
“那,解释一下所谓的以身为祭?”松甘再问,嗓音清冽。
“哎呀殿下,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佳善眼中含笑,习惯性地拿出扇子,唰地打开,“那魔头不过是为了诓您,才故意夸大其词罢了。”
“少糊弄我。”松甘眸光一凛,“你听着,本宫不许你这么搞。”
佳善顿了一顿,望向松甘的眸光清澈平静,“殿下,其实您真的不需如此担心。贫道的情况比较特殊,即便将这命献祭了,也可以很快复活,说不定还会更加强大。”
他将扇子慢悠悠摇了摇,“而且,这种献祭,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有些客观条件需要专门筹备,所以贫道不会随便就死的。”
“主子说得轻松,您无非是要涅槃重生,可重生的条件也是极其苛刻的,万一出了岔子,让我等如何自处?”瑶光在一旁插嘴。
“叫我佳善。”天师的眉毛微微一耸。
“佳善,这种献祭,不一定非要你自己的命。”开阳接过话茬,略一停顿,便决然道,“若不嫌弃,用贫道的如何?”
佳善却扯了扯嘴角,“献祭生命,需要各方面的对等。松甘殿下是昊天帝君转世。要想最大限度的保留他的潜力,只能是贫道最为合适。”
“那多几个星君,也应该能抵得上吧。我和开阳都可以的。”瑶光急匆匆插话,眸光坚定地看向佳善。
“按照殿下的潜力值,跟天道对等交换的话,至少中天十四星君都得献祭上去。”佳善还微微歪着头认真思量了一下,摇着扇子缓缓道,“你们献祭之后可就不能复活了。一下子折损十四位星君,贫道再去凑齐属下,肯定会很辛苦。虽说你们下界已久,所司也没出什么岔子,那不过是因为临下来之前你们的星盘都提前预设好了,还有天相帮你们看着。等那点预设用光,如果还没到岗的话,就要出大乱子了。相比之下,我觉得献祭自己更省事一些。”三个人听得一阵恶寒。这个冷酷的少年,把献祭说得就像今天谁请客那么平淡。
佳善却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两位星君,“而且,你们问过殿下的意思吗?贫道一条命不行,旁的命他就能欣然接受了?”
松甘一双凤眸笔直盯着佳善,“的确,都不可以。”
佳善神色一肃,“其实,说到献祭,贫道还有很重要的个人理由。瑶光刚才提到涅槃,如今贫道虽然有人类身体,却是与上一世鸟身的心脏融合的,因此具备神鸟血脉,可以涅槃重生。若再涅槃,贫道的计划是将天上那个壳子也融合进去。他受魔气所累,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所以这个献祭不仅对殿下有好处,”他对简直要暴走的松甘微微一笑,“对贫道也是一个重要的机会。天上那壳子现在已经愈发不堪,不帮忙也就罢了,还经常要四处掣肘,一直留下去也是后患无穷。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值得一试的。”
“殿下,您说,这么好的事,贫道能不做吗?”佳善笑容可掬地看向松甘。后者眉峰紧锁,“佳善,此事,本宫会问过你师尊再作决定。”
“嗯。请殿下认真考虑。”佳善点头,又微挑了眼尾扫了一下众人,沉声道,“还有,这不过是贫道最后的的备用方案。希望几位答应保密。”他在众人无话可说的百般纠结中,折扇一收,“好了,总之所谓献祭的事情还远得很。倒是最近两天,贫道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得靠几位出力。”他浅笑,完全不管洞里几个人的神色又是一骇。
“缘由?”松甘立即问。
“天亮以后贫道要将空间的时间流速调到最大。但是贫道目前的身体状况委实太差了些。若要保住性命,不被吸干法力,必然需要进补。这个空间里的妖兽晶核,应该勉强可以充数。”佳善轻声解释。
“佳善,本宫不同意。”松甘冷声道。
“殿下,这个是不能不做的。否则等你我出关,黄花菜都凉了。要命又有何用?”他扶着石壁徐徐将自己放倒在铺了熊皮的条石上,闭上眼睛,声音渐渐轻下去,“晶核有点类似于外界的妖兽内丹,所以一般的兽类是没有晶核的。至少得已经快要化形的妖兽才有这个东西。这些兽类都天生就会一些术法,正好可以锻炼提升几位的功力。当然啦,风险和收获并存。越是高级别的兽类,对战起来越危险。殿下和两位星君,明日得铆足了劲儿拼命了……”呼吸渐渐平缓。
另外三位相视苦笑了一下,各自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和衣而眠。没错,既然待会儿需要拼命,还真得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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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巅。装饰华丽的殿堂高耸。
殿宇幽深,曲折回环了很久之后,上等羊脂玉雕琢的春夏秋冬四扇屏风隔开了一方空间,各色宝石珍珠乃至金银制品散发着炫目光辉山一般堆积,将没有任何照明系统的内室照得雪亮。
亮瞎眼的珠宝堆里,一条巨大的青色龙尾哗啦翻动了一下。
“烦死了。哪个不懂事的天天大半夜发什么召唤。”男子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哦?难道兄台不打算去看看?”一个女声,清越动人,从屏风后传来。
“不想。我已经失业了。又刚刚失恋。没那份兴致。”那嗓音颓然道,“青鸟,你不知道避嫌吗?夜静更深,你这时候来实在欠妥。”
“还不是担心你。这么快又失恋,需不需要安慰呀?”一只娇嫩的小手,轻轻搭在了屏风上。
“哪里快了。虽然同时喜欢上两个,是稍微有点儿多。这段情我苦心经营了有万八千年了好不?”珠宝堆里探出一个长发披散的男子头颅,连在青色龙躯之上,颇有些喜感。他懒洋洋看着屏风上那只兰花一般的小手,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回去吧。”
“还没死心?”小手微微用力,粉嫩如初春蓓蕾的指甲盖儿微微泛白。
“哼,这世上,没有捂不热的冰疙瘩。我不但要将她俩捂化了,还要将她们烧成沸水。”他将脑袋变回一颗硕大龙头,哗啦一声扎进珠宝堆深处。
“你就作吧。别最后都化成水蒸汽,那你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随着一声轻嗤,那手儿收回,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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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经》:“(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
大山深处。异兽云集,人类已经难觅踪迹。
轰的一声巨响从山梁另一侧传来,举目望去赤火滚滚,紫烟腾腾,远远能听见震耳的鸣叫之声。
松甘和瑶光正在合力对战一只帝江。
葱郁林木之中,午后的阳光斑驳而下,暖得人昏昏欲睡。
佳善坐在一块铺了皮毛的石头上,身上搭着一件皮裘,双唇呈现一种病态的粉白色,稳稳将折扇朝西南一指,“一会儿去那边,应该有只比帝江更高端的兽。”
山风拂过,天师以扇掩唇轻咳了一声,几根乌发随风凋落。
开阳手持长剑在他身侧戒备着,将身子转向风口,郑重点头,“好。”
他看向佳善的眼中仍旧有着担忧,后怕和心疼。
早上的时候这位天师一作法,时间加速到外界的240倍。手诀打出的霎那他清晰听见佳善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一般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佳善当即脸色煞白,昏倒在地。
几个人急匆匆带着昏迷的天师来到大山深处,红了眼的开始搜捕高级别妖兽。
上午连着猎杀了五只妖兽,得到了三枚晶核,将其中精纯的灵力给佳善缓缓输送进去,虚弱的天师这才悠悠醒转。真是太不容易了。
便是现在,他的状态也极其不好,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