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甘深吸一口气,迅速从开阳手里拿过绳子,三两下将佳善绑好。
他单手将熊皮翻过来一抖,另一只手拎着绳结一晃,遂将佳善安置到柔软的皮毛之上。
佳善的面颊上隐隐浮现出银色的细小羽毛,鼻梁高起,双眸拉得更加狭长。他阖眸,明显松了口气,再睁眼时眼瞳一片殷红,声音也比平素带了几分魅惑,“松甘,不要扎我。我还是佳善。”
松甘捏了针的手一滞。
“这种时候千万不要听他花言巧语。他已经魔化了。”开阳急切道。
待松甘照着羊皮纸扎上他的上星穴,佳善却痛呼起来,那声音凄惨得让人心颤,“松甘,你会杀了我的。别扎了。”
“佳善,不要怕,本宫不会害你的。”松甘沉声道,又捻起一枚针,照着图纸扎上佳善水沟穴。
他的手已经不再发抖,又捏起一枚针,“佳善,你以前总是用针救治本宫。如今反过来了,本宫也可以救你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他额角渗着细碎的汗珠,有冷汗流进了眼睛里,眸中酸痛得泛红,嘴里却平淡地夸赞,“佳善,你这图画得真不错。很清楚。”
此时周围传来狼嚎声。一双双散发着绿光的狼眼缓慢逼近。
瑶光挺身站起,拔出长剑,“来得好。”
开阳将佳善的法袍用石头压住,也拔剑在手,和瑶光一左一右,将松甘和佳善护在中间。
“松甘,我即便化魔了,也还是佳善。你难道不想试试,跟另外一个佳善在一起,会不会更有趣?”佳善瞳孔深处涌动着无尽血海,语调轻缓。
松甘又一针,稳稳刺入佳善的承浆穴,“佳善,什么样的你,本宫都愿意接受。可是你自己呢?本来的那个你,并不愿意化魔。本宫不能让那个你失望。”
“松甘,那个佳善太蠢。”佳善随着金针的刺入身子一抖,颜面上的针让他说话有点儿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挤,“他桎梏了自己的欲望,狗一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应该试试我。只有我,才更适合做你的朋友。”
“我不认为他蠢。他比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松甘一针落在佳善的曲池穴,“我的朋友佳善,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佳善的眸光有些涣散,喃喃,“他为了你,已经准备好了献祭自己的生命。人都死了,还能得到什么?”
松甘持针的手一顿,眸光森寒,“为什么他会需要舍弃生命?”
“你现在停手,我就告诉你。”佳善勾起唇角轻笑。
针落入大陵穴,松甘挑唇,“这纸上写得明白。扁鹊十三针专门驱邪除魔,如果十三个穴位都刺过来,你就会被彻底毁灭。若你想活着逃命,就最好换个态度跟本宫说话。”
佳善一滞。金针落入风府。他闷哼了一声,“你扎这么深,想让他变瘫子吗?”
松甘抬臂用袖子蹭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又捻起一枚针,刺入一侧少商。
佳善嘶了一声,又怒道,“你不知道手上肌肤本来就薄得很吗?这么用力,将针钉进骨头了。”
松甘面颊紧绷,“说不说?”
佳善目光游离,低叹了一口气,“你的两位好哥哥,抽了神应楼的签。神应楼要杀的人,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松甘又一针,刺入佳善另一手的少商穴。这次他稍微刺得浅了几分。“然后呢?”
佳善冷笑。他此刻唇色艳红,笑容绽放如一朵罂粟,“佳善自然是准备好了,等你被杀,他用术法以身为祭,换你复活。”
“什么?!”开阳和瑶光同声道。
一只灰狼扑上来,趁势咬住了瑶光的小腿。他一剑斩断狼头,“献祭生命,的确可以救回松甘的命。可是主子他怎么可以这么做?!”最后的话嘶吼而出,长剑掠过之处剑气纵横,将十余条灰狼劈为两半。
“我就说,主子怎么可能任由天权去杀他的挚友。原来他是这么打算的!”开阳抬脚踹飞一条灰狼,声音满是痛惜,“他又是这样!”
松甘垂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你还是要留下他吗?”佳善柔声问。
一枚金针刺入他的申脉穴。松甘眼底隐着晶莹碎芒,他的声音轻得有些空茫,在呼啸的山风中仿佛飘零的雪花,“这样好的朋友,谁能舍得放弃。”
“你这傻瓜。”佳善低声笑了,“那个佳善,太理智,对你的好总归是有限的。你不知道吧。你的女人,被他送给了一个公子哥儿,如今两人正柔情蜜意地游山玩水呢。你小子在这儿苦哈哈练功,戴绿帽子了都不知道。真是笑死人了。”
松甘长眉一竖,斥道,“够了。告诉你,今日不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结局。”
佳善身上魔化的痕迹在最后一针落下之后迅速消退,昏了过去。
狼群被屠杀干净。开阳和瑶光手持冷剑走回来,狼血顺着剑尖儿滴落到地上,刺目的红。
肉已经都烤焦了,散发着刺鼻的胡味儿。
开阳将那些黑乎乎的焦炭都摘下来扔掉,随手切了些狼肉换到烤架上。
这期间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我在想,是不是该提前宰了你?”突然,瑶光握紧剑柄,对松甘冷笑道。他压低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爆起血丝,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一抹冷厉。
松甘没有抬头。他羽睫低垂,保持一成不变的姿势在佳善身边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
“瑶光。不要胡闹。”开阳沉声道。
“放心,本宫绝不会同意他以命换命的。”又过了好久,两位星君以为松甘不会开口的时候,松甘冷冽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少年郎转过身,动手将佳善身上的绳索解开,封魔绳扔还给开阳,又扯过佳善的衣服给天师那已经恢复正常的身子盖上。
他紧抿着唇,坐回原处。
夜间的凉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得几人衣衫猎猎作响。
“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天权做得不好。”开阳轻叹了一声,“他如果没接这个任务,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就算接了,也完全可以不做。不就是去极北之地呆一年吗?能怎么样?”瑶光嗓音里满是怒气。
“没那么简单。他接这个任务,收钱的事先不说,给人单开的条件是百万冤魂。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百万生命因这个任务而死。如果他不兑现在松甘身上,自己的仙根怕是要凭白折损进去了。要不然,你以为佳善为什么宁可搭进去自己的命也不让他放弃这个任务?”开阳低声解释。
“天权太固执了。他和天机一样,对松甘抱有太深的成见。”瑶光默然良久,轻声道。
他苦笑着靠上一棵大树,仰望着星空,喃喃,“不光他俩,事关主子,……”一关系到紫微帝君,他们很难不对松甘有偏见。刚才自己,不也曾一怒之下动了杀掉松甘的念头?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捶了一下树干。咔的一声,三人合抱的大树应声而断。
松甘连忙将佳善兜在熊皮里跃开。开阳跳起来撑住树干,缓缓将之放倒向相反的方向。那断树的枝叶和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之声,滚入下方的山沟,在沟底和岩石沉闷撞击了几下,沉寂了。
“先找个山洞吧。这样露宿,后半夜还会有猛兽过来。”开阳只觉得心累。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批评手贱的瑶光,收起已经烤得差不多的狼肉,扑灭篝火,朝山崖处走去,边走边低声道,“松甘,你带着佳善,走我们中间。”
松甘默然跟上。瑶光一脸愁容,也沉默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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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紫微垣。
紫微帝君的脸如同刷了厚厚一层石灰粉,嘴角一股细细血流仍在缓缓漫溢出来。
他任凭那双纤细的手不厌其烦地帮他拭去汩汩不绝的血迹,一双冷眸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就是您说的不会有事?”甜柔的嗓音在他耳边低低埋怨。
“本座分神的残骸,与那魔气是结合在一起的。”他语调没有起伏地淡淡解释,“所以他用驱魔之法,受伤被灭的自然不止那缕魔气。”
“他受伤,您跟着受伤,他还下狠手对付您。”她声线微颤,“但是您做出的努力,他知道么?”
“他不需要知道。我们都是紫微。”他轻声回答,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眸,疏冷眸光停留到她的脸上,“所以芷从,你看清楚。我只是一个壳子。不具备完整的身份,不能给你任何未来。待将来魔族败退,天界恢复正常,……紫微帝君只会有一个,作为壳子的我,和作为心脏转世的佳善,都将消失。”他说到最后发出的已经是气音,遂顿了顿,又积攒了点儿力气,让嗓音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砸落在她心里,“不要再对我有任何幻想。”
他的语调平静如往昔,其实胸中盘旋着一股无法发泄的怒气。发了春的天枢副君,简直智商为零。这个道理他已经翻来覆去变着花样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从各种形式的暗示到如今反反复复地剖析,深入浅出得不能更明白。她以前有理智的时候还嗯嗯啊啊地应着他不会越线,这次被佳善切断与天枢的联系之后,理智崩坏,更加看上去愚不可及。他有那么一会子甚至有一种撬开她脑袋看看她内部构造的冲动。太郁闷了。他现在看着她那明晃晃的眼神就头痛。不是伤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头痛。新装的这颗心也真是稀奇了,明明冰凉吧唧的还总得装得跟那么回事儿似的,那个工匠叫什么来着,他的设计思路肯定有问题。他当初说得很明白了,只是想装个摆设。
“帝君,您不要说了,芷从想得很明白。您只要不赶我走,其余什么都不需要做。”她俯下身,将微显苍白的面颊贴到帝君微凉的脸上,“芷从心悦帝君,永不后悔。”
“出去。”
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搞得这么累?以前她还有一点点理智。如今成了脱缰野马,让他今后如何招架?
“好的。芷从马上就出去。帝君,您睡一会儿吧。”柔软的唇覆上来,带着一丝暖意的伤药里夹了缕麻药,终于让他渐渐失去意识。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银发男子的脸上。即便已经昏睡过去,依旧微微皱着好看的眉头。这样纠结的神色,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位帝君的脸上。他,呈现给这个世界的向来都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即便在最难的绝境中,也有很周密的后招。她从不怀疑,帝君最终一定可以带着他们重新获得胜利。可是帝君的胜利里,不会有现在的他,更不会有他和她的幸福。
那么,帝君,您何必非要胜利?其实,现在的天界,不是很好吗?她眸中的笑,渐渐有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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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一张芙蓉面在和风拂过时从摇曳生姿的荷叶后面露出来,粉嫩如云霞中半掩的荷花。罗裳下一双素足伸进水里,珍珠一般散发着柔辉的脚趾微微缩着,引得游鱼纷纷摆着尾巴在附近穿行。
周围渐渐静下来,魔族侍卫将视野所及都围了起来,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正沿着玉石桥面朝这边走来。
“今日,你的答案仍是不变吗?”满是诱惑的声音低沉发问。
“不。我决定试试。”她将披帛的一端甩进水里,随意拖曳,一条昏了头的小鱼咬着云霞织就的柔韧边缘被拽上来,离开水面凌空划过的霎那一呆,又啪啦落回池中,溅起一团晶莹水花。
“终于想通了?”魔君意外地俯视天枢副君。女仙水色润滑的唇边挂着一丝慵懒的餍足,琉璃色的眼眸映着潋滟水波,分外动人。谁能想到这样娇艳欲滴的佳人,其实是一株毒花呢?
“你要什么?”她淡然问,“条件不可以太复杂。”
魔君深红的眼眸一下子有些悠远。他望了望高空漂浮的孤城,薄唇轻轻勾出一抹淡笑。“进入紫璃。”
她收回披帛,缓缓起身,“事成之后,希望魔君记得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