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越俗:费思量

紫苏醒来的时候,昨夜那个温暖的怀抱仿佛只是在梦里出现过。

可她知道,那人是来过的。一缕林木的清香,还在鼻端隐约可辨。

他向来细心,怕她醒来时心生尴尬,所以早早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在白金的最后那两天,艾伯特都是她房间里放一具软榻睡的。如今见她情况稳定了许多,才将一间大客房,用一道滑动木门隔成了两个房间,方便半夜万一她做噩梦时害怕,他可以迅速过来安抚。

这些天,她有时一整晚都能睡得安稳。却也有时候,一般心思波动较大的情况下,或者稍微疲倦时,之前的毛病便会发作,一晚惊醒一两次。每一次,都有那个温暖的怀抱及时出现。她知道那一般都是半夜甚至凌晨,那个人睡觉很轻,还是那么晚了还没有睡?

紫苏的手轻轻拂过身边平整的床单,心头一软。若说不为所动,怎么可能?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只是,她心里装的,是对他的男女之爱么?她不能肯定。

她确实每每和他在一起时最是放松。他们可以随意打闹,说笑,可以很容易明白对方所想。她对他依赖很深,有他在身边总会觉得很惬意。就像是多了一位……兄长?

十三岁的姑娘对自己的内心实在看不清。她只隐约觉得,若是爱上一位兄长,似乎有点儿不妥。

不过,她对他,似乎又不止是对兄长的感觉吧……那双翠绿的眼眸,如一潭满溢春色的悠悠碧水,时不时会让她不经意间沉溺其中,醉酒一般难以自拔。难道还是因为他长得太妖孽了?纳兰穆的外表要比他还出色,当初她也没有这种感觉。所以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被美色所迷。她不会是中了那厮的什么妖法吧。哼,哪天真得找个道士收了他!

她撅着嘴,轻啐了声“妖孽”,爬起来开始穿戴洗漱。想破脑袋也不一定想明白的事,便不如……不去想。

紫苏的这种鸵鸟精神,或许首先跟母亲这一角色在她生活中长期的缺失有关。

瑞国公处理起朝政来没的说。但是对于男女情爱,他早就没了激情,自打夫人早逝,他对女儿这个唯一亲人的要求就剩下了活着。只要孩子活蹦乱跳,他再无他求。不然他也不会一听天机忽悠,立即决定将女儿嫁掉,只要别跟松甘成就孽缘即可。

而她的恩师,苍月禅师,一位出家人,能跟小女孩谈情爱之事,那才怪了呢。

所以在粗线条放养的漫长过程中,紫苏对于自己的情感世界本就懵懂,更缺乏一个人去给她做正确引导,当初被罗西之魂附身时还凭借一种迷迷糊糊的本能知道去抢夺,而清醒状态下,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是她对于情爱的抗拒。拒绝长大,拒绝过于激烈的情感。所以没什么余地的,她抗拒松甘的靠近,也拒绝纳兰穆的求婚。

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艾伯特悄然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小块地方,因为这人太狡猾了,他采取了水滴石穿的温和方式。尽管因为那块烟玉,紫苏对艾伯特的好感是从兄妹情开始的,不可否认,已经有了一点点模糊的东西,闪着朦胧玉彩,在她心底萌出。

后院竹林里,着一身竹青薄纱长衫的艾伯特连打两个喷嚏。军医连忙将披风拿过来给他系好。

艾伯特一手持了小巧的水晶杯,一手捏着那条灰蛇的七寸,将大张的蛇嘴按在水晶杯沿上。咬合着杯沿的蛇牙不受控制地分泌出金黄色毒液,汩汩注入杯中。

旁边几人都神色紧张地盯着他和这条蛇,生怕世子一个手软被蛇反击了。

小灰蛇的毒液眼看要被放光,亮闪闪的黑豆眼里竟渗出两滴泪来。

“切,哭什么,你没了威胁,本世子才能放心将你留下来。乖乖放完。”艾伯特牵起唇角轻笑,“以后每日放一次毒液,这是任务。”

小灰蛇眼泪掉得更凶了。

此时一个侍卫匆匆过来,拿着一封来自青木帝国的信。

艾伯特用眼神示意他将信打开,展在自己面前。他飞速扫了几眼,失笑道,“我的个天,这青木不是要自己先乱起来了?”

艾伯特说着,眸光一扫,朝不远处对战的两人喊了声“停。”

两名侍卫收招,各退一步,微微气促着回来,插手施礼。

“烈,庞家已经着手扳倒董家,结果拔起萝卜带出泥,当年诬陷你的人已经浮出水面。你看怎么处理比较舒心?”艾伯特笑盈盈问其中一名脸色木讷的侍卫。

张彻(字烈)眉峰一簇,眸中掠过一丝精光,沉声问,“是谁?”

艾伯特用下巴点了点那张纸,张彻从那名侍卫手中接过来飞速看完,眼中血丝乍现,将那张信纸几乎在掌心捏碎,咬着牙低声念出那人名字,“肖秀。”

那人不是他以前最好的朋友?

他微微闭眼,再抬眼时眸色已经清明,将信交还那侍卫,对艾伯特一礼,“多谢世子告知。这人绝不可能是主谋。他背后应该还有人。”

艾伯特眼波平静地看着他,翘起唇角,“嗯,我也这么看。那这个人……?”

张彻看着他,语气恢复平淡,“昔日的东方璧已经死了。前尘往事与烈无关。世子随意处置吧。”

艾伯特发出一声轻笑,“好。那咱们就压榨掉他最后一点儿价值。”

他转回身看向刚送信来的那名侍卫,“跟庞晏讲明,我们会支持他的计划。不过,西府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他扳倒董家之后,原来户部尚书卢晋元必然得退下来了,不管他让谁顶上去,西府要青木今秋三成的粮市。”

侍卫点头,又略觉遗憾地微微蹙眉,“我们不插自己的官员进去?”

艾伯特轻轻挑起左眉,“现在正乱,插进去做炮灰么?我们是商人,谈利就行了。”

青木帝国地处鱼米之乡,大陆半数的粮米都来自该国。三成粮食,的确是不小的利了。

那侍卫也是一乐,“属下明白了。”施了个礼,离开。

旁边刚和张彻过招的那名侍卫却是有些恍惚。这一幕信息量有点儿大。敢情世子手下这个侍卫张彻,竟然就是青木帝国前太子?两年前,青木帝国太子东方璧以谋反罪被杀,看来也是被艾伯特以瞒天过海之法救了下来?

蛇毒已经放完。艾伯特随手将那七分满的杯子交给两眼放光的军医,任乖顺的小灰蛇自动盘上他手臂,转脸看向这名有些不在状态的侍卫,“苍昱,刚刚你用的是衡山十八剑?”

苍昱尚有些心不在焉,点头称是。

“衡山十八剑虽然防守较为缜密,却进攻不足。”艾伯特声音不疾不徐,“若再心存犹豫,那就更加不可取了。进攻,往往是最好的防守。”

苍昱听他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不由一震,抬头看向他。他一直以为这个病怏怏的世子不会武功,没想到这人还能看出点儿门道?

“苍昱,你刚才回身的时候明明可以反手补上一剑,为什么犹豫?”艾伯特又问。

苍昱垂头,“世子,我们只是切磋。”看来这世子居然真的懂。

“要不是我喊停,烈的剑已经在你脖子上了。”艾伯特微微狭了碧眸,“方才开始前我说过,要当作是生死之搏,认真过招。你这软绵绵的打法,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烈?”

苍昱咬着下唇,沉默。从堂堂皇子变为一个侯府世子的侍卫,落差太大。骄傲得宁可去死也不肯受辱的他,对这身份的转换,的确还有些不适应。

艾伯特轻轻吐出一口气,“你刚来,对情况还不够了解。本世子这儿的侍卫是根据个人能力有等阶划分的。甲乙丙丁四个阶层中,丙丁只负责执行命令,甲乙则有谏言的资格,可以参与谋划。其中甲级侍卫在外执行任务时甚至有临危决断的资格。刚来的么,不好好努力,以后便只能做最底层的丁级侍卫,甚至降为侍从,看个门打个杂,做杂役一般的活儿。而像烈这样踏实做到甲级的,已经堪为一员大将。再把文韬武略提升一下,便能做侍卫长了。你得多向他们学习。”

艾伯特对身边的侍卫都是不余遗力的栽培。对资质好,有潜质,且可靠的,尤其会悉心培养,慢慢提升为等级高的侍卫;而像苍昱这样刚收的其实还在磨合阶段。他不得不认真敲打这位前皇子,否则就算这小伙儿文武全才,心性不够也容易出事,不堪大用。

艾伯特瞥向不远处正在教导几名侍卫的黑衣侍卫长沈平(字子安),“子安在我身边历练了快四年了,已堪为帅才。他原名叶远淮,你应该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吧。”

苍昱顺着他眸光看过去,又是一骇。叶远淮,那是厚土帝国一字并肩王叶准的世子。前些年一字并肩王为奸佞所害,满门抄斩。叶远淮居然没死,也被艾伯特收留。叶远淮的样貌他以前见过。而现在的沈平,顶的却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看来也被艾伯特改造过了。说起来叶家与他轩辕皇室,可算是有了灭门之仇。他看向侍卫长的眼神多了几分戒备。

这神色自然逃不过艾伯特的眼睛。他淡淡一哂,不紧不慢道,“忘记你以前是谁。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不然你在我这儿混不了多久,就得出去找工作了。好在你这张脸如今还有点儿看头,实在走投无路还可以考虑去卖身。”

苍昱一张脸“腾”的涨红。

此时紫苏从月亮门洞跑进来,“艾伯特,该吃早饭了。”

艾伯特笑得弯起眼睛,“好,就来。”

他又最后瞥了眼苍昱,“每个人能抓住的机会是有限的。不要怪我没提醒你。”遂唤了林子里的人都回去用膳。

这位世子,收留这么多与各国权贵有仇的人,到底图个什么?细思极恐。

苍昱跟在人群后面,心思飘忽。他遭逢大变,脑子比之前想得就有点儿多。艾伯特的救命之恩他固然念在心里,但是一直做这个人的侍卫,似乎并非他想要的。最起码,当初自杀时是什么都抛下的。如今既然活过来了,宫里的母妃,他真能不管不顾?可是,离开?他还没想好。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出了新状况。艾伯特手臂上那条装死的小灰蛇一见紫苏来了立即满血复活,滋溜一下就从他手臂上射向紫苏怀抱,被艾伯特一把抄住,随手就摔到了地上。

“哎,你摔小灰做什么?”紫苏满脸心疼地将一身灰土的小蛇捡起来,那小灰蛇一双黑豆眼又开始泪汪汪了。

“它是公的。别太放纵它。”罪魁祸首冷冷道。

“公的?你怎么知道?”紫苏捧着小蛇忘记了生气。

“我刚才看过了。”回答简明扼要。

不知道是不是紫苏的错觉,艾伯特这句话一出口,手里那团小东西似乎过电一般微微颤抖了一下。

“哈?这样啊。”紫苏略略有点儿失落。这么漂亮的小蛇居然是公的。那,至少不能将它揣怀里了。她干脆将蔫头耷脑的小蛇装进袖袋,仰着脸问艾伯特:“你今日还要出去谈事情么?”

“是需要。怎么,你在寺里呆得闷了?”绿眼睛男子低头问。

“是。要么你带我一起去?”紫苏的语调颇有些软,这就是哀求的口气。她虽然扮作男孩多日,毕竟心中与艾伯特亲近,偶尔不经意间会拿出对待老父亲那套跟艾伯特撒娇。周围跟着的几个开始还会给激得汗毛起立,如今都已经听习惯了。

“你需要多接触佛门的事情啊。”艾伯特似乎有点儿犯难。随即他神色一定,一双碧眼看着马上要撅嘴的紫苏,“这样,我早些动身,下午就回来,陪你一起看佛经。你自己上午多预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问问住持。”

没个人陪着引导,估计这孩子自己看也是白看。尽管他每到一处寺院,便会拜托住持大师给紫苏上课,但是紫苏这样子明显听不进多少。住持又不是他家请的先生,能抽空点拨两句已是很给面子。他的确有必要陪陪她,顺便也了解一下,她不得门而入的症结在哪里。

“好吧。你自己在外面多加小心,谈生意不要太累了。”不能跟着出去放风,紫苏还是有些怏怏的。

后面几个侍卫都闭紧了嘴,心中暗暗好笑,世子开乐坊赚香吻这事,常春小朋友至今并不晓得。带这小朋友一起去乐坊,那自然更加不可能。

在他们看来,世子与一群雏妓玩亲亲,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游戏罢了,比这更出格的事艾伯特也不是没做过。但是世俗的规矩他们可也没忘,明白在普通人眼中这已经是荒诞越俗。尽管常春的真实身份大多数侍卫并不了解,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顶着侍卫身份,实际功夫很好且正在修习治疗术法的小道童。世子对这孩子青睐有加,无非是看在缪道长的面子和他的本事上吧。但是无论如何,常春才多大,这种成年人的事情,确实也不宜让一个半大孩子围观。

而深谙其中秘密的侍卫长和军医,则只会对这件事更加讳莫如深。军医投向艾伯特的目光甚至有些忧虑。世子将紫苏疼成了宝贝,背着她去外面打野食,无论是什么原因,万一这女孩知道了,怕都是不好收场。毕竟,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军医深觉,这个姑娘与普通的女孩子确实很不一样。首先,她对于汉族女孩的那些礼教全然不在乎,而且她对于别人的感情,天然到纯粹。那么,如果一旦发现被欺骗背叛,估计她的反应也会很天然,绝对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军医想得心累。但是年轻人的事情,他一个老头子,怕也掌握不了节奏。只能看情况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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