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后。
徽州颍州。红日东升,暖风微习。
颍水河上烟霭未尽。不时有蚱蜢小舟从水汽氤氲之中驶出,靠近码头,那是早起的渔夫收网回来。
闹市中心一座茶楼旗幡高挂,上书“暖云”。
从茶楼上可以远眺颍水,连码头上排队买鱼的市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暖云楼高三层。最上面是装修极好、空间较大的包房。中层是用细竹帘隔开的雅间,一楼则是大厅,贩夫走卒都在这里喝个早茶,闲聊几句,再各奔东西。
此时一楼最是热闹。百姓们议论着帝国最近的新鲜事,比如卖瓜子的老汉一边麻利分装着纸袋一边讲,那白云山出了麒麟。可惜那麒麟被无知村民打死了。于是可怜钦差大人只好拔剑自杀了。由于这位钦差是朝里的九王爷,村民们为了纪念他便将村名改为了“九王庄”。
一个剔头匠将剃头挑子放到门边,紧挨着挑子坐下来,一边扯起腰间布巾抹着脸上的汗珠子一边插话道,“还不止呢。九王庄旁边,原来住着一位宰相,就是前不久卸任的张云之大人,麒麟一死,张大人也离开了。不过啊,那个村子现在改名,叫宰相村。”
众人不禁叹一声妙,说这东有九王庄西有宰相村,白云山脚下真是贵气冲天。
再比如隔壁白金帝国的那些新鲜事,在这茶肆一楼被一位赶场的说书先生挑出来讲得绘声绘色。此时正讲到那老皇帝退位,新皇威廉登基。这威廉皇帝一上来就先换了皇后。新皇后叫赫敏,所以白金帝国的新年号都改成敏德了。当然说书先生的嘴好使得很,他将那皇后描述得倾国倾城,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所以皇帝才冒着被内阁弹劾的危险死活非要立这位为后。不仅如此,白金帝国这位新君威廉陛下简直十足的情种,登基之后大有烽火戏诸侯的苗头,短短十来天的时间,内阁因为这新君为了讨皇后欢欣干的一些蠢事伤透脑筋。据说内阁的态度也惹恼了皇帝,于是他捏造把柄将内阁大臣抓起来好几位,眼看继他的亲爹得罪枢密院之后,新君大有得罪并废除内阁的趋势。
众人听了一番唏嘘。
三楼,锦衣公子坐在包厢里,微阖碧眸听完侍卫的汇报,低声一叹,“轩辕淳的暴戾真是到了新高度了。这样也好,等他哪天挂了不会有太多人伤心。还有,这场大战最终得需要一个替罪羊,跟宋煜打个招呼,早做准备。”
宋煜便是冒名张云之父亲张仲濂的内应。他其实在张府潜伏了多年,对京城和官场了解甚深,所以伪装张御史才那么得心应手。
“世子认为厚土必败?”侍卫一愣。
“你以为那佳善很好惹?他就算是一个人,也有办法掌控局面。”艾伯特笑了笑,将一封信封了火漆递给另一个侍卫,“再把这个发给庞晏。下面该轮到青木帝国登场了。”
之前的侍卫依旧锁了眉头,“世子,轩辕淳之后,我们要支持哪个皇子?”他眸光瞥向门外,“还是扶植我们自己的?”
世子将那个人救活,还用了西府最好的手段帮他改变形貌,是否另有深意?
艾伯特微一摇头,“过早暴露实力,会招人恨的。眼下么,偶然作一下推手即可,想掌控局面的人有的是,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国势力。”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看秋粮上市,正是屯粮的好时机,赶紧把几家粮行的管事请进来聊聊吧。”
侍卫应声出去,门开阖的瞬间可以望见一道默立的背影,腰背挺得很直,却透出一丝萧索。
艾伯特碧眼瞥一下门外,遂收回视线,对侍卫长道,“子安,乐坊的事需要推进。你请郑先生过来下。”
旁边军医脸色一冷,“世子,您真是要开妓院?若只是为了散毒还好,不过您得晓得,您这身子骨可是不比从前了,再像从前那样胡闹可不是掏空身子那么简单。”
艾伯特深栗色的眉毛一挑,“先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如今这状态,比阉了还安全,哪有本事搞那些。”
此言一出,本来还想苦口婆心的军医立马一脸的心疼,恨不得将刚才的话全吞回去。侍卫长保持着棺材脸,眼角狠狠抽了一下,惜字如金道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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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一轮凄清冷月从东边探出头来。
徐徐夜风将不远处的呐喊厮杀之声播散开去,竟衬托得周围的树丛格外冷寂。
不算之前的小打小闹,厚土帝国与黑水帝国双方的将士在边界线上已经你来我往地胶着两昼夜,死伤总数超过40万。
谷珩站在一间帐篷里,手里捏着一只黑色小瓶,扭头问一名手下,“这次收了多少?”
“10万。其中我方4万。”
谷珩将小瓶收起,“继续去收。”说罢就转身出去了。
很快就能收到50万亡魂了。至于大殿下那边儿进行得怎么样了,他没兴趣知道。不过,据说皇帝陛下会派谷珵过来。那样最好。他也盼着早点儿离开这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前线。
这两天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呆。对方的国师明显比他厉害。他还没活够,哪能傻到去跟人家硬碰硬。但是即便如此,被北宫雪堵上也是迟早的事。
此念刚出,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没想到黑水帝国这次派了只缩头乌龟过来。”
谷珩举头,只见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甚至有些性别模糊的黑袍道士挺身站在树梢上,雪发披垂,红唇似火,白得几乎半透明的脸上满是讥诮。
“北宫雪?”谷珩问。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煞星本人。
听说此人是原来北方大国燕国皇室遗血。燕为黑水太祖所灭,所以北宫家与黑水算是有灭国之恨。北宫雪在修道一途颇有天赋,刚五十岁出头已经快到日师了,在朝中颇受倚重。正因如此,他才能撺掇厚土国君轩辕淳发动这场战争。
“正是贫道。你这乌龟,叫什么名字?”北宫雪轻蔑开口。他的嗓音阴冷,黑幽幽的眼眸瞅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连魂魄都要冻结的森然寒意。此人专修寒水系术法,这种只修一系的自然比兼修两门的要实力雄厚,但容易失衡。北宫雪将寒水系术法目前已经练到半步日师水平,头发、肤色都跟着发生了变化,而且太阴寒气过重,导致他胡须稀少,干脆剃了个干净。据说曾经有个道士一度讥诮北宫大国师是天宦,因为这句话他被北宫雪削成人棍在菜市口挂了三天,血尽而亡。打那以后,虽然北宫雪越长越妖冶,厚土帝国的道士没谁敢议论了。倒是向来宠信这位大国师的皇帝本人,对北宫雪的身体有些担心,有一次还专门请了位神医给他诊脉,那神医表示,北宫雪阴阳失衡已久,大约活不过六十岁。轩辕淳因此赏赐了大国师很多名贵药材,疼惜之余对国师为国献身的精神颇为赞赏。(北宫雪:为国献身?呵呵哒。)
谷珩纵然怕死,被这么轻视还是有些土脾气的,登时怒目道,“老妖怪听好了,你家道爷我是谷珩,专门来收拾你这杂碎的。”
说着他甩出一张火符,将北宫雪脚下那树给燎着了。
北宫雪纵身跃起躲开熊熊火焰,拔剑挥出。
一股寒风扑面,谷珩连忙后退。
北宫雪再次挥剑,谷珩只觉得冰刀割面。他暗道不好,拔剑欲施展一个火盾,却还是慢了一拍,整个人被冻在原地。
别说两人级别上有差距,就算是同一个级别的道士,实战能力也是不一样的。谷珩在修道方面也算是很有天赋了,但是他人聪明,多捡了捷径修习,与人对战这种玩命儿的事他如何肯上心。北宫雪则不同,他一向走的就是狠辣极端的路子。
北宫雪冷笑一声吩咐手下,“把他给我带回去,今晚就用这胖小子涮锅。”
“且慢。”一声清喝传来。
北宫雪扭头,见一个看上去极单薄的道士疾步过来,挡在了谷珩身前。
北宫雪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自己撞上来的道士,却见他三十出头,脸上胡须似刚刮过不久,颊侧下颌露着青幽幽的胡茬,修眉之下生了双黑瞳带金的俊秀雁眼,鼻梁挺直,配上不大不小一张弯弓口,也算是一表人才,可惜两颊微陷面无血色,双唇近乎苍白,一身黑色法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就这造型还来战场,不是送死么?
“哪里来的痨病鬼?”北宫雪喝问。
“贫道谷珵。”道士漠声回答,反手一拍,先化解了谷珩的封印,拔剑在手道,“你的对手从现在起应该是我了。”
谷珩一恢复自由,拔腿就跑。太好了,谷珵终于来了。
按辈分谷珵是他学弟。不过跟谷珩的小聪明不同,谷珵是真天才。能在当世被叫做天才的,通常不仅是天赋好,还比常人用功。比方这谷珵,他不仅领悟力强,还真肯扎实修行,当年在学院里也是狠人一个。因此他的八卦推衍之术和对战技能在整个学院都是很有名的。
北宫雪见谷珵这一手破冰玩儿得漂亮,倒是兴致来了。他摸着下颌勾唇笑了,再次凝眸打量谷珵,“有意思。没想到黑水帝国十年前的天才如今混成这般模样了。这是要英年早逝的节奏吗?本事倒还在。”
谷珵被纳为祥王夫的事,全世界没哪个道士不知道。北宫雪当即不厚道地想了很多。不过,他从来都是个尊重实力的人,所以真是嘴上留德了。
谷珵不与他废话,青锋一横,“谷珵,今日便领教一下北宫道长的冰雪迷魂。”
所谓“冰雪迷魂”其实是一组迷阵,也是北宫雪最大的杀招。敢跟他斗法,还点菜一样要求见识一下他的绝招的,谷珵还是第一个。
北宫雪亢奋了,“好。你小子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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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厚土帝国边境还有二百里。
佳善望着四周的黑雾,唇角一抽。厚土帝国的军方怎的会与魔族勾结起来,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过现在眼看就到前线了,估计对方也是已经接近极限。这个魔阵,应是它们最后的手段。
幸亏跟自家徒儿分开走了。这一路过来,步步陷阱,被魔族截杀,实在辛苦。自家徒儿那是个小吃货,可是啃不了梆梆硬的干粮。
“你不是最厉害的国师吗?怎么也会被困?”纳兰穆一双蓝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不好意思。前两天被人算计了,有暗伤。”佳善也是一脸无辜。四周魔气一重,丹田里那缕黑气便开始作祟。他要全力压制体内的魔气,就没有太多法力可供施展。这么严密的魔阵,估计是哪个魔王的杰作,耗费少得了才怪。最近降临的大魔头大约有三个。迷幻阵法能到这个水平的,应该是斐勒斯(Mephistopheles)。
“那现在怎么办?”又绕了两圈儿之后,纳兰穆再次请教国师。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不过比较费事,而且,将军怕是得受一点儿罪了。”佳善眸光一凝,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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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珵迈出最后一个禹步,青锋撩出,准确击在阵法核心。咆哮的风雪骤然散去,露出北宫雪发青的脸。
“你……怎的会这般强。”他胸口一热,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两眼上翻,向后倒去。“国师!”几名侍卫扑上前,架起北宫雪迅速逃离。
眉梢凝着冰霜的瘦弱道长身子微微一晃,无力靠向旁边的枯树。
他已力竭。出发前特地跟药师讨了解药。否则他夜间只有躺着喘息的份儿,哪可能还上得了战场。之所以要挑战北宫的这一大招,也是希望一次便重创对方,免得拖久了自己力有不逮,耽误了战事。还好,勉强撑下来了。
此时几名士兵上前,将谷珵架起,“国师,请到大帐休息。”
黑水帝国挨近战地的一处大帐里放着副行军床。
祥王趴在床上,见谷珵被搀扶进来,笑的倒是挺和蔼,“珵儿辛苦了。屏风后面是你的床,先休息一下。”
没想到吧。给皇帝打了50板子的某人居然能咬着牙跟来了前线。他这是得有多不放心自己。
谷珵腹诽,从士兵的手中抽出胳膊,一言不发地抖着腿,艰难绕到屏风后,将自己安置到床上休息。
此时他听见一名军士在跟祥王汇报,“对方参战的人数一共80万。我方没那么多,只有50万。鲁国公还在死撑,怕是够呛。”
祥王默了一下,低声道,“派人,替我送一封信给他们元帅那个谁……”
手下连忙提醒,“对方元帅姜楚。”
“对。将这个信送给他。”
俄顷,那军士出去了。
“王爷,您要做什么?”谷珵低声问。
“珵儿,这些事你都不必管。好好休息。”萨比笑了一下,“这两天本王有伤在身,委屈你了。”
谷珵心头一恶,冷声道,“王爷,臣首先是帝国的国师,然后才是您的王夫。若您做出背叛帝国之事,贫道第一个不会答应。”
萨比轻哼了一声,“不答应,你待怎样?”
“臣还能怎样,除了这条命,臣一无所有。不是吗?”屏风后的道长轻声一笑。
“很好。”萨比的嗓音骤然阴冷,“谷珵,你太高看自己了。看来是本王对你太好,给你了不应该有的错觉。”他敲了敲床沿,立即有人迅速走进帐内,“叫药师过来。”
药师很快就来了。萨比冷声问,“你那秘药还有多少?”
“王爷,之前有四颗,已经都给您了。”药师恭敬地回答。
“回去你多做一些。算着每天一颗的量来。”萨比顿了顿,“做足一年的吧。”
“每天一颗?”药师一愣。“那样的话,国师他以后再想参战,怕是很难了。他会虚弱到连筷子都捏不起来。”
“捏筷子做什么?本王有耐心喂他。”萨比笑得暧昧,“你不说那个药每天吃的话还能重塑形貌?本王很怀念珵儿少时的模样。他如今的枯槁面容本王看了也是倒胃口。”
“可是,这么大的量,国师的寿命恐怕会缩短。”药师踌躇一下,“请王爷三思。”
“他需要活多久?本王比他大了整整一轮,还不够他糟的?”萨比冷冷一哼,冲药师摆手,“下去吧。”
“是,王爷。”药师无奈一叹。
屏风后的道长睁眼望着帐顶,冷然笑了一下,眸中再看不见任何光彩。
纳兰穆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还需要多少?我可能就要昏倒了。到时候怕反而成为道长的累赘。”
佳善用一只玉瓶接着穆腕上涌出的鲜血,眸色清寒,“快了。将军莫急。贫道有很好的丹药,事后可以帮你生血。”
纳兰穆用力晃了一下发晕的脑袋,“为什么必须是我的血?”
“因为将军的血具备光明的意志,是黑暗生物天然的克星。”佳善随口回答。
他眼见纳兰穆苍白的脸上突然升腾起一股怒气,也是一愕,随即想到了其中关窍,阖眸轻轻一叹,“将军一片赤诚,是贫道那师尊,太顽劣了。贫道代他向将军道歉。”
“你……到底他是你师尊,还是你是他师尊啊。”纳兰穆也没脾气了,悻悻道。
“这不重要。”佳善微微笑了笑,单手捏碎一粒紫色丹药撒在纳兰穆伤口,“现在,该是我们破阵的时间了。”
旧历8580年,黑水帝国长康四年八月十五日,黑水和厚土之间的战争尘埃落定。这场持续大半个月的战役被史书称为“厚土之役”,最后决战便是有名的“中秋大捷”。当日,国师谷珵击败厚土帝国国师北宫雪。同一天,国师佳善与纳兰穆将军配合鲁国公风啸大败厚土帝国,歼敌80万。佳善道长与厚土帝国元帅姜楚签订停战协议,厚土帝国国君承诺称臣纳贡,永不再犯。
次日,厚土帝国皇帝陛下轩辕淳大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