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末世:幼麟之死

次日早膳的时候,张云之的情绪明显稳定了下来,不仅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还跟艾伯特们一桌吃了早点,也没有再往艾伯特碗里加什么奇怪的东西。

当然,有了昨天的事,厨房是禁止张先生进入的。吃饭的时候紫苏就坐在艾伯特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张云之。军医更是如临大敌,用银针探了所有的吃食,才放心让人们享用。开玩笑,艾伯特是毒不死,不代表喝了毒药一点儿事都没有。再那么大口的吐几次血,他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张云之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很有风度地保持沉默。

眼看这个早上在平静无波中度过。

张云之整理了个小包裹,做好了启程离开的准备,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艾伯特示意侍从去看。一会儿功夫一个头上包着布巾的老汉被带进来。

那老汉一见张云之便大声道,“张先生,东村二嘎子家出事了。”

张云之立即道,“莫急。什么事?”

他在这一带百姓心目中是个能人,谁家有了难处都会想着找他。

老汉抹了把汗道,“昨天天快黑的时候,二嘎子家的黄牛生了个奇怪的东西出来。那东西一身鳞片,头上有角,跑得带风,从娘胎里出来就吃了他家的犁。乡亲们吓坏了,一起动手,三两下就将那东西给夯死了。”

张云之脸色一变,“你们……怎么不先问问我?”

老汉溜了一眼艾伯特,“您昨儿不是来客人了吗。我们没敢打搅。而且,当时那东西吃完了铁犁又奔着铁锅去了。院子里统共就那么点儿铁器,都给它吃了那可是一笔钱呢。二嘎子也着急呀。”

张云之默了默,冷飕飕剜了眼艾伯特,又问,“所以呢,今天又怎么了?”

老汉又是一脸无措道,“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可是今天一早,居然有一队人马去了东村,说是朝廷里派来的大人物,要带祥瑞回去。乡亲们都懵了,说什么是祥瑞?”

张云之脸色沉了下来,示意老者继续。

老汉苦着脸道,“那大人物说,国师算出来昨夜东村有麒麟诞生,连夜派了人来取。但是,……”

“但是人到了才发现,那倒霉的麒麟已经给打死了么?”艾伯特乐不可支。

张云之却站起身,“带路。”

“哎,事情都结束了你还去做什么?”艾伯特笑道,“你可别磨蹭得晚了。”

张云之眉心皱起,冷冷丢下一句,“你知道什么。这会死人的。”朝外就赶。

艾伯特眉毛一扬,不笑了。

打谷场上围了个竹席棚子。一名年轻男子头戴金冠,身穿蟒袍,漠然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盯着脚边一只死去的小兽。

即便是祥瑞,死了也再不能喷云吐雾,浑身鳞片暗淡,还招来了一群苍蝇。有金甲侍卫用剑鞘不断驱赶着。

而那衣着华贵的钦差对此视若无睹,一双眼仿佛要把那麒麟盯得活过来。

“九殿下?”张云之一愣,一声轻唤脱口而出。

那男子猛一抬头,清秀的脸上有瞬间的惊喜,“张相?”

张云之上前,跪倒给那男子行了个大礼,“草民见过殿下。”

男子连忙双手将他搀起来,“张相挂印归田,竟是到了这里?”

张云之点头,“草民之前的确卜居于此。如今正要离开。”

男子仰首一叹,“天亡我厚土。连张相这样的栋梁都远离庙堂了。”

张云之低声,“殿下慎言啊。”

男子眉宇间一派萧索,“何需慎言,张相还看不出吗,本宫今日已经难逃一死。”

张云之默然,终是低叹了一声。

“殿下,那这一村的百姓?……”张云之又问。

“已经这样了,本宫要这些百姓的命有何益?”那男子笑得悲凉,“一切皆由本宫一人承担即可。”

张云之复跪倒,行三拜九叩之礼,“牧天替这一方百姓谢过殿下。”

他起身的时候眼里隐约有了泪光。

“什么情况?”紫苏悄声儿问身边一位道长,“那钦差好像非常难过。”

那道长捋着胡须叹息一声,“厚土帝国的皇帝轩辕淳向来暴戾无道,听信奸佞。麒麟一死,这钦差是肯定没活路了。”

紫苏不能理解,“不就是死了吗?要么将尸体带回去交差?”

那道长看了看紫苏,“常春,看来你对我中土文化了解得不够深刻。麒麟,自古祥瑞之仁兽也。相传昔年有麒麟现于郊野,为国君猎杀,一代大儒孔丘哀哭其生不逢时,遂封笔辍耕《春秋》。自此后世以麒麟降世为盛世之兆,而以麒麟之死视作末世之征。所以,活的麒麟送到宫里肯定是大功一件,死的麒麟,那就是催命符了。这在别的国家或许只能算个大罪。到轩辕淳这儿,只有一死。”

“切,牛还能生出麒麟来?而且还这么弱,几下就给打死了?这不会本来就是假货吧?”紫苏转转眼珠,又道。

道长笑了笑,“麒麟跟龙凤不一样。它是跟我们这个界面关系最密切的祥瑞。初生的麒麟叫幼麟,母体就是我们这个界面的牛。牛这个动物在人界任劳任怨,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地,挨的是鞭,割的是肉,流的是血,连皮都会给做成各种用具,真的是一生都在为人类做贡献。所以它具备仁德,机缘巧合之下与龙交配,便能生下幼麟。幼麟迅速长大之后,才腾云离开。”

这么说眼前这土不啦叽的小东西还就是真货。紫苏撇了撇嘴,甚感失望。

艾伯特微眯了碧眸看着场内情形,轻声吩咐,“给张先生送一壶酒过去。”

他又低声跟紫苏身边这位道长道,“金阳道长,据我所知,厚土帝国有十八位皇子,这九殿下在朝中影响甚小,我还真没注意过。”

轩辕淳真能生。谁有空一只一只全都给他数过来。不过,金阳真人是厚土国师来着,对于朝中事情还是很了解的。

那金阳真人慢条斯理捋着胡须道,“厚土帝国十八位皇子,霜、星、骏、信、归、岳、虹、秋、英,锋、照、成、冥、晶、直、风、良、天。九皇子轩辕英,今年十九岁,去年获封的逸王,生母瑜妃失宠多年。他文韬武略在皇子里还算得上头排。但在朝中受前面八位兄长的打压排挤,基本上没什么属于自己的势力,也一直受皇帝冷遇。雪上加霜的是,年初的时候厚土朝堂已经在动荡。他外公上官秋声作为大理寺卿,在那次动荡中被牵连,给赐死了。所以那之后他更加没后台了。估计这个差使……怎么看都像是个陷阱。”

虽然麒麟是真的,但是昨日傍晚这祥瑞便已经咽气。九皇子连夜被派出来,这当中是有个时间差的。应该是有心之人隐瞒麒麟的死讯,将轩辕英推荐为钦差大臣,如此便稳稳拿住了这位皇子的性命。

艾伯特点头。他眯着眼睛略一忖,在那道长耳边嘀咕了几句。金阳真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好。”

浊酒下肚,别离在即。

张云之抿了抿唇角,“殿下回去好好认罪,没准儿还能获得陛下的谅解。”

“张相不必宽慰于我。”轩辕英四下环顾,望着白云山的青山绿水,轻声道,“本宫死后,便葬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也好过再去帝都受尽凌辱而死。”

他冲张云之一笑,“多谢张相送行。你我来生再见吧。”

不待张云之再言,轩辕英刷地拔出腰间短刃,插向自己胸口。

张云之也是急了,伸手就拦,那短刃去势太快,竟从他掌心透过,到底深深没入轩辕英胸中,直至没柄。

“殿下!”张云之另一只手扶住轩辕英肩头,双目圆睁,“殿下想想您的母妃,您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张相,你这是何苦。”轩辕英用力一拔,将张云之钉牢在自己胸前的手放开。胸口鲜血喷出,张云之却立即用那只手死死按着轩辕英的伤口不撒。他双目赤红,扭头朝艾伯特嘶吼,“温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还愣着干什么?!”

艾伯特带着军医上前。轩辕英嘴角溢血,胸口热血更是汩汩如泉。张云之那只带了窟窿的手自然是挡都挡不住,两人一起滚倒在了地上。

“张相,欠你这一刀……”来世再还了。轩辕英双眼一闭,呼吸停止。

“伤在要害,已经没救了。”军医检视了一下,漠然道。

“王爷千岁!”金甲侍卫们纷纷跪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老百姓大眼瞪小眼,还没来得及围上来看热闹,主角已经身亡。

杜鹃啼血,日影西斜。

风吹云散,山间小路在云霭中蜿蜒,直通半山腰一处新立的石碑。

“谢谢你帮我厚葬他。”张云之在墓前凝望着苍山云海,右手的纱布因为用力握拳渗出血迹。

“得,这谢意你自各儿留着吧。我是怕了你的毒药了。”艾伯特冲他露出讥诮的笑容。

“我不后悔给你下毒。”张云天扫了一眼温莎世子那依旧十分苍白的唇瓣,闷声道。

“知道。”艾伯特掩唇轻咳了一声,“你无非是敢做不敢当,做贼心虚。”“贼”那个字咬得极重。

张云之面色微恙。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有着愧疚和自责,“我确实有愧于社稷。他是十八位皇子中最可惜的一位。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空有才华,无处施展。”

“哎哎哎。别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了。你在离开朝堂之前不是早该料到的吗?忠臣良将,国之英才,都会被迅速消灭干净。然后社稷腐朽,民不聊生,动荡纷起。你既然决定舍弃这些挂碍,如今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艾伯特负手而立,眸光扫过无字的石碑,“他不会怪任何人。聪明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张云之看向他的眸中又涌现了恨意,“我放弃那一切,就是为了在这里隐居。可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什么隐居?不过是为了一段不可能的情爱放弃了庙堂罢了。”艾伯特耸肩,睨着脸色一白的张云之懒洋洋道,“而且,我可不欠你什么。你请过我砒霜了。”他望了望天色,“唔,你已经耽误了行程。还是赶紧动身吧。”说着容色一正,碧眸冷然看向前宰相,“姓张的,到那儿好好教课,记得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学生。我给书院定了一个训诫:生而高贵,信仰自由,勇于追求,忠于职守。要是你胆敢把学生教成你这样的假正经,你的爹娘妹子就死定了。”

张云之微怔,随即苦笑了一下,“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假正经。”

艾伯特唇角一牵,“不是吗?你上了谁的床,不用我帮你说出来吧。天理和人欲之间,你那颗心的位置还真是微妙哇。”

张云之脸上一红。艾伯特轻笑一声,不再逗他,转身离开。

任谁在带着笑爱抚一只猫时被抓一脸血,也再难对这猫维持什么好脸色。艾伯特承认,他真没有对张云之的人性抱太大期望。毕竟读书人里有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张云之那见不得光的爱情秘辛足以揭示他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相关内幕见后文)。所以艾伯特带了这人的父母来,本是做了两手准备:听得进劝,就和和气气送他启程;听不进,那他父母便是人质。没想到这位比他还狠,上来就一包耗子药撒茶杯里了(你们以为张云之哪来的砒霜?古代都是用这个药老鼠的)。所以,艾伯特说不上难过,只是多年合作中经营起来的那点情谊,这下全部耗光是肯定的。

张云之望着吱吱呀呀慢慢隐没进云霭的滑杆,心里也是一叹。他知道,艾伯特的威胁,从来都不会是说着玩的。他这辈子算是给这个魔头攥手心里了。生而高贵,信仰自由,勇于追求,忠于职守?听起来还真是美好。

夜色已深。

张云之旧宅却有光透出,几个人影在内室忙碌着。

“常春,你试试,看能不能救得来?”

“嚯,这都死了大半天了,我可没那本事。”

“得了吧。就算刚死,你也够呛。”

“知道你们还让我救他。”

“试试嘛。又不会损失什么。最多就是他彻底玩儿完了。”

“好了几位道长别闹了。常春你也让让,还是老夫来吧。”

“真……真的行吗?”

“他应该没杀过几个人,自己插自己,还是有些手软的。何况张云之用手挡了一下,金阳真人更是暗地里用了障眼法术。实际伤口不深,而后这身子一直用法术封存,生机尚足,没大问题。”

一双灵巧的手飞速穿针引线,将那血淋淋的创口层层缝合起来,灯光下,出血止住。

“道长来个掌心雷试试,他这心脏需要刺激一下。”

另一只手应声覆下,电光微闪,咝的一声轻响,胸口赫然一震,开始缓慢起伏。

一支暖红色的药膏悬到针脚细致的创面,却被拦住,“稍等,掩盖他身份的封印最好就结在这里。”

一支银针伸过来,在创口上飞速起落,白色纱布蘸去渗出的血迹,一只幽蓝色的繁复符印渐渐清晰,覆盖了整个创口。

“好了。”

“咳,还能不能上药?”

“哈哈,常春,当然可以了。现在涂药不影响的。”

药膏落下来,开始细致涂抹。

……

轩辕英睁开眼,眼前一片晃动的光影。

他皱起眉头,不是梦。胸前好痛。

“哎,醒了醒了!”少年的低呼传来。

“我没死?”他沙哑地问,视线渐渐清晰。夜明珠照耀下,几张笑脸分外暖人。

“我们救了你啊。”面色黝黑的少年笑得自豪,“你得感谢艾伯特。他请金阳道长帮忙,用道法骗过了大家,还将麒麟的尸体埋在了你的坟里。你胸前的符印也是他结的,很漂亮。”少年后面一位长须道长明显抽了抽嘴角。

一个绿眼睛的青年凑过来,低沉一笑,“你好,我是艾伯特。从今天起,你得换个名字。你自己想想看,叫什么比较好。”

“新的名字吗?那……就叫苍昱吧,苍山的苍,昱日的昱……”他闭上眼,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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