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杀机:熟人见面

天色将晚。

厚土帝国。伏牛山脉连绵起伏,云雾缭绕。

山脉腹地,白云山下一座小村里,来了一队车马。

最前面的赶车人打听了一下,将车队领到一个很靠边儿的院落停下,上前敲打显然还很新的柴扉。

村子里四五个蓬头小儿好奇地尾随过来,跟着起哄。

“开门呀,开门。有客人了!”

“张先生,来客人啦。”

过了有会子,柴门吱呀打开,迎面是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

只见他头戴布巾,身披青衫,袖面高挽,手里拎一只粘了些许黄泥的花锄,缓步而出。

这人一张俊脸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准头端正,唇丰色艳,任谁一眼望去都会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相貌。

不过这男子显然有些不耐烦,来到门口将脸一沉,“什么人在外喧哗?”

“这位爷,我们找张云之先生。”一名侍从恭敬施礼道。

“抱歉,张先生外出了。你们请回吧。”那男子回了个礼,不咸不淡道。

“张云之外出了,那你是谁?”男子慵懒的声音从马车内不疾不徐地传出。

那男子脸色微变,顿了一下,终是带着丝不情愿道,“真是稀客。既然是温莎,那就请进来吧。”

一行人跟着男子往里走,只见小院儿不大,进门就是半亩菜地。田苗翠绿,架上爬着丝瓜豆角。有碎石小径蜿蜒向正中三间草房,一间厢房,旁边还挖了口水井。窗前种了些花卉。

男子一边将人往里让,一边嫌弃道,“温莎,你带这么多人来,看我有地方招待吗?”

“没事儿。我的人站院子晒晒太阳就行。”艾伯特好说话得很,只带了紫苏和一名侍卫长,随着张云之来到正中一间屋子。

虽然外面看上去就是简陋农舍,张云之这室内装修低调中透着讲究,绝对不是普通农家的配置。

但见屋内墙壁贴了青色石砖,脚下铺了松木地板,靠南窗有张茶桌,几个蒲团。阳光从北窗下半掩的隔扇外照进来,斜洒在茶桌上,无数细小的烟尘在光线中轻舞。

“温莎,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昔日的宰相亲自上了茶,在艾伯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来,边问边打量紫苏几人。

“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不行吗?”艾伯特微笑,轻抿了口茶,“宰相大人隐居山野,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朝里要是混得下去,我还能出来?”张云之打个哈哈。

“宰相大人太谦虚了。”艾伯特也不较真儿,只是垂眸轻笑了下,“你这鸡犬相闻的山居生活,当真让人羡慕哇。”

“你少来了。谁不知道最会享受人生的莫过于温莎世子。”张云之似笑非笑,“既知我已经退隐山林,温莎你不该来扰我清静的。”

“牧天你这就不对了。你就算是隐居了,也断没不让人看的道理……”艾伯特话没说完,面色一滞。他低头,一口鲜血喷到了茶桌上。

“艾伯特!”紫苏惊呼,一下子冲过去扶住他。娘哎,这茶里有毒?幸亏她现在只是个侍卫,用不着陪着一道喝。

脸色惨白的艾伯特冲她微微笑了一下,“别怕。我没事。”

此时侍卫长长剑出鞘,架住了张云之的脖子。

“姓张的,你给我下毒?!”艾伯特闭眼缓了两秒,啪地将茶盏惯碎在地,沉声质问。

而后者面色一冷,“没错。我说了,你不该来。”他根本不惧脖子上的冷剑,睨了眼艾伯特,缓声道,“被你艾伯特温莎惦记上的人,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不下毒,还等着你杀我不成?”

紫苏这个晕呐。这张云之,以前听艾伯特的意思,两人不应该是朋友吗?

“很好。看来今日你是没法儿跟我好好说话了是吧。”艾伯特冷笑了一声,用袖子抹了下嘴角,徐徐起身,拍了三下手掌。

门外几个侍卫用绳子牵着一对被堵着嘴的中年夫妇走进来。这两人衣着华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其中那名妇人腹部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爹,娘!”张云之这下可没法儿淡定了。他额头青筋暴起,转头对艾伯特怒道,“你敢在我厚土境内绑架我朝廷命官?”

艾伯特嗤笑,“怎么会。张御史阖家如今就在京城,好好儿的呢。何来有人绑架之说?”

张云之错愕两秒,脸色一白,“温莎,你竟着人替代了我爹娘,做你的内应?艾伯特,你要怎样?”

“这我得问你呀。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可是你居然给我下毒。你要怎样?”艾伯特负手,冷幽幽地问。

张云之不愧是当过宰相的人,几句话间已经冷静下来。他突然眸光一凝,“不对,你刚才明明中了我的毒,怎么不见你……”

“怎么不见我死是吧?”艾伯特轻笑了一下,“我今年新中了一种毒,这世上什么都毒不过它。所以抱歉,让你失望了。你这点儿砒霜,注定是白费了。”

张云之肩膀一垂,“既然如此,有什么吩咐,世子尽管说吧。”

“哼。早干嘛去了。我告诉你张牧天,既然你这么得瑟,你这爹娘还有你快出生的妹子,今年只能跟我过了。”

“艾伯特·温莎,是我错了,我认栽。但祸不及家人。且将我父母留给我照料如何?”张云之脸色灰败。

艾伯特淡然一笑,“你认栽就好。至于祸不及家人,对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主儿,我还真不敢这么高姿态。”

他复徐徐在窗边坐下,一个侍卫过来将染血的茶桌扔出去,将地板清理干净,摆了车上带来的茶具,又新沏了壶龙井。

艾伯特悠然抿了口茶,语调闲适,眼神都不递一下地垂着睫道,“友情提醒你一句,跟我谈条件,如今你已经没资本了。”

紫苏看得也是一懵一懵的。艾伯特从白金出来带了十辆马车,昨日在路上又有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加入,她还真没特别留意。还以为是有什么账房先生或者幕僚赶来汇报工作呢。没成想这位世子将人家爹娘给绑架了。

张云之深吸一口气,语调更加平静,“到底要让我做什么,请世子明示。”

“也没什么大事。左右你如今闲在得很,我在南边打算开个书院,已经聘了集芳斋主和他的弟子作先生,但是人手仍旧不足。你学富五车,做先生应该是绰绰有余。”艾伯特捏着茶盏,轻声道。

“集芳斋主?不就是白金帝国新冒出来的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吗?他弟子……”张云之眉头一掀,星眸微微一瞠,“你竟然拐了一国皇子去给你作教书先生?”

艾伯特瞥了他一眼,“这哪儿是我拐的。弗雷德现在跟集芳斋主简直形影不离,我想不聘他都不行。”

“哼。让人赶着将自己卖了还给你数钱,你小子就是能。”张云之恢复漠然,“那集芳斋主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有他和你那才艺卓绝的表兄挑大梁,我何必去凑热闹。”

“别给脸不要,姓张的。今儿是你自己作的,认栽就得有个好态度。”艾伯特碧眸一扫,“眼看天下大乱。连我这个半残之身都在四处奔波,你想这时候躲清闲,美得你。”

张云之很是无辜地看了他一眼,“艾伯特,我真后悔认识你这号人。”

“见面请砒霜,做你的熟人,我也好亏。”艾伯特嘴角一翘,“你这应该不是铁了心的隐居,而是铁了心的不舍得走。”他碧眸轻眯,慢条斯理地转着茶杯盖儿,待再开口,语气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哦,看来,你还在等人。”

张云之脸色一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艾伯特,遂伸手扶额,两只玉白的耳朵慢慢发红,闷声道,“闭嘴。我答应你便是。”

“嗯,好。放心,本世子没有随便泄漏别人隐私的坏毛病。”艾伯特轻轻一笑,嗓音一凉,“不过,要是你哪天再不乖,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已经不是秘密了。”

张云之无奈地抬头看他,“温莎,我已经答应你了。什么时候动身?”工作热情一下子就上来了。

艾伯特却侧头看着他,一脸探究,“值得吗?你等了有些日子了吧。她要是想,再难也该出来了。”

张云之满身戒备地盯回去,“不劳挂怀。”

艾伯特轻叹一声,不再探究,他语调放松下来,“本世子今夜就在你这儿歇下了。正好体会一下田园生活。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送你出发。”他笑笑,“我们不同路。”

“那我爹娘?”张云之看着父母,明显有些难过。

“他们现在就走。跟我也不同路。”艾伯特说着一摆手。那对夫妇一脸忧色的频频回头中便被领出去了。

张云之咬牙狠狠剜了艾伯特一眼。后者却看都不看他,吩咐走在最后的侍卫,“反正张大人的田园生活也结束了。你们将那块菜地平了吧。正可以搭几个帐篷。青菜丝瓜豆角什么的今晚可以吃了。花花草草暂且不用管。”

“诺。”

张云之额角的青筋嘣嘣直跳,连脖子上的剑都不管了,掉头就往外走。

“哎,一会儿记得回来吃饭。我带来的厨子手艺不错。”艾伯特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道。张云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虽然不是多名贵,窗下的花卉长势正好。苍兰幽婉,山茶典雅,石楠绚烂。一品红泣血如晚照,凄清的文竹在阴影里绿得悱恻。每一株,都是他用心栽培的,不过明日起它们再美也与他无关了。

年轻的前宰相眼望花丛枯坐不动,平静的神色下掩着满腹心事。

“你为什么要给艾伯特下毒?”紫苏在张云之身边坐下来,看着他漠然的侧脸。

难道她太外貌协会了?这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走极端的恶徒。

“这不重要。事情已经过去了。”张云之淡然。

“其实没见你之前,我已经好几次听艾伯特提起你了。他一直在夸你。”紫苏又道,“所以我本来以为你们应该是好朋友。”

“你错了。艾伯特这样的魔头,谁敢真跟他做朋友啊。”张云之依旧淡然,“我们最多也就是曾经合作过罢了。”

紫苏哦了一声,仍旧不死心,“那或许你们算是惺惺相惜的敌人?”

张云之无奈,“我们什么都不是。艾伯特这样的人,但能选择,我一定是躲远一些的好。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跟温莎世子,哦不,听说已经是温莎公爵了,这样的大人物我一介草民可高攀不起。”

紫苏表示不赞同,“不对。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是看你这名字,就是个有大抱负的人。牧天呀,多雄壮。”

张云之真的喷了,“小朋友,名字只是长辈的心愿罢了。你看艾伯特那魔头,他那名字,在他母语里的意思更是好到逆天。但是就算他顶再好的名字,也改变不了他恶魔的本质。”

“他母语里,艾伯特是啥意思?”紫苏好奇。

“圣贤,人类的守护者。”张云之冷笑。

紫苏不高兴了,“张先生,其实艾伯特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坏。他特有智慧,也特心善。绝对不是恶魔。”

居然有人这么评价一个不知多少人由衷惧怕的魔头,张云之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上下打量面前的清秀少年,笑得古怪,“那魔头果然不走寻常路。连口味儿都变得更加与众不同起来了。”言罢直接起身回屋。

“哎。”紫苏在他后面喊了一嗓子,见没有回应,只得气鼓鼓地一个人往回走。抬头,却见艾伯特站在花丛另一侧,冲她展开一个极温和的笑容。

“你都听见了?那个张云之真过分。”紫苏撅起嘴抱怨。

艾伯特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笑,“做人,最忌活在别人的眼睛里。那样会很累的。”

“可是,他应该不是蠢人,怎会对你偏见那般大?”紫苏依旧耿耿于怀。

“那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不明白。只不过今日被咱们捉住了七寸,实在是气急败坏,却无从发泄罢了。”艾伯特轻叹了一声,“好了,不用管他。我们先去吃个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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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帝国,帝都布卢姆。

这个晚上,海因里希将军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被管家领入迪恩小客室的时候,缪道长正在聊下个月的大婚。道长平淡的脸上甚至挂了一点儿可以解读为喜不自胜的微笑。

“嚯,稀客呀。”迪恩紫眸一张,站起来朝他展开手臂,“呦,停战协议一签,元帅大人回来了?来拥抱一下。”

来人正是刚从边境返回的代元帅蒙德。

他那双冰蓝的眼睛狠狠瞪了迪恩一眼,冲着朝他张开的怀抱就是一拳,“迪恩,你他么坑我。”

迪恩一脸无辜,“我哪有?约翰,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沓情报,啪的拍到了茶几上。

缪正东和迪恩两个人凑到一起,将那情报展开一张张看过去,不用看完,已经明白。蒙德在前线截留了所有关于紫苏的消息,包括她其实是黑水帝国的统帅,瑞国公府大小姐,阵地上的兰陵将军,手背上有薰紫月牙标记的贵人,……白金的细作还是挺能干的,信息综合起来,那真是全方位解读了紫苏的身份。

“约翰,太谢谢你了。”迪恩轻吸一口气,抬头,对着那双冰蓝的眸子道谢。

“你也别得意太早了。虽然我已经将相关情报人员都处理干净了,这么大的事,皇帝知道也是迟早的事。听说他可是对你那小美人儿钟意得很。”蒙德忿忿。

“小美人儿在他眼皮子底下香消玉殒了。他还想怎样?”迪恩撇嘴。

“这话你骗鬼去吧。”蒙德却是一嗤,“不管你将她藏哪里了,除非她再不现身,否则陛下那边看你怎么交待。而且,要是有这个女人在手,陛下还能跟黑水签署无条件停战协议?”他说到最后是一声叹息。

要是有这个女人在手,白金翻身是眨眼间的事。自己身为代元帅,截留这么重要的情报,一旦被上面知道,可是死定了。

迪恩朝他郑重一礼,“兄弟,这情我海因里希记下了。”

“哼。”蒙德烦躁地捋了把遮住了眼的银发,“告诉你迪恩,这个情我有权选择具体的兑现方式。”

迪恩跟缪道长对视了一眼,略疑惑地慢吞吞道,“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兑现?”

蒙德似笑非笑,“我会牢牢盯着你的。哪天你们三剑客造反,不可以少了我一份。”

“怎么会呢?我们可是正经良民。”迪恩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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