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春日的清晨来得平凡而有规律。
凌晨五更时分，天水街的朱红大门一道道开启。沉重大门隆隆打开之声，赶早车马的噜噜车轮声，轿子匆匆而过发出的吱呀声，悄然将第一波躁动延伸向午门。随着宫门缓缓打开，官员们列队进入，皇帝陛下的早朝开始了。
当晨光将灰暗的屋宇镀上一抹艳丽金红，零零落落，远远郊野的鸡啼声隐约传来。帝都早晨的第二波躁动由小商贩们开启。卖豆腐的汉子推了独轮车在街巷间穿行，悠长的吆喝声打破寂静，“豆（dou）腐（fa），豆（dou）腐（fa）……“大街上开始有摊贩叫卖包子油条。摊贩渐多，出来赶早市的百姓三三两两，沿街偶见遛鸟的少爷公子，和遛狗的仆役。
除非陛下传诏，国师上不上朝全凭心情。
谷珵好不容易有一点儿离开祥王眼皮子底下的个人时间，自然舍不得浪费，他留在了王府。脸上贴了络腮胡须，换了一套富家公子的衣服，谷珵从王府小脚门悄然出来，不紧不慢地来到长安街。
昨夜他华丽丽地失眠了。他推衍了一下自己的前世，发现上一世自己不知怎的欠了祥王很多。而且他的人生貌似已经连续好几世，都是以悲剧收场。命苦，怨不得人啊。不知道这样悲剧的命运何时是个头。他又推衍了一次自己如今的命数，发现已经泥足深陷。除非抛却家族，放弃一切离开祥王，否则他只能修得来世了。放弃家族，他自问做不到。他考虑再三，决定到神应楼看看。毕竟他一个人以身殉道也还没啥，家小若是被牵连，身为一个男人真是白活了。
神应楼附近现在人没那么多了。由于前天天机道长给紫苏小姐驱邪据说失败了，最后是佳善天师给紫府摆平了麻烦。昨天四位“天机道长”车轮战术挑战佳善天师也没成功，所以专程来看热闹的人早已各回各家。连带着对神应楼神通表示怀疑的人也多了起来，所以尽管神应楼承诺通宵达旦敞开大门，打从昨天傍晚已经基本上没什么人前来摸签求助。
谷珵赶到的时候，偏殿里烛火已经熄灭。负责解签的道长脑袋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瞌睡。他从门口拿了个面具戴上，步入殿门，随手摸了一个签，往道长面前一递：“道长请了。”
那道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看了看他，接过灵签一看，缓声道：“这位道友，你这是大灾将至啊。”
谷珵心里一咯噔，“这位道长，您这神应楼不是应人所想么？”
“是这样没错。”那道长着一身橙色道袍，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本来样子。但他的声音极其富有磁性，语调也流露出一种自在潇洒，“但是您大灾将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家人的安危只依靠神应楼的一两次援手怕是不够。所以，您若要他们此生无忧，需得完全与他们分离，由神应楼安排到他处。”
“道长又如何保证在贫道看不见的地方，家人一直无忧呢？”谷珵略一思索，再问。
“这当然有神应楼的信誉保证。贫道也理解，对于您来说，作出这样的选择怕是不易。所以……”
头顶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两人不约而同往后退开。
一柄阔剑从天而降，上等香木修盖的神应楼被齐刷刷劈为两半。一身浅蓝道袍的少年道人拍了下脑袋，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半空跃起另一个银黑色道袍的男子，他伸手扶住朝人丛密集处倾倒的那半边楼身，怒吼一声：“瑶光，你就不能当心点儿？”
“抱歉没留神。”浅蓝道袍一缩头，身子平移出去，躲开了另一半朝他砸下的楼体。那倒霉的半边楼带着各种华丽的装饰和昂贵器物砸落在楼前空地上，眨眼就成了一堆废墟。
谷珵在楼身倾倒的瞬间一个罡步旋出去，转眼到了大街上。他略纠结了一下，抬腿准备离去。
“那位道长，我神应楼已接了你的求签，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凭此签联系我等。”身后，那橙衣道士追出，三下两下挤开慌忙逃窜的人群，右手一甩，一枚竹签朝他直飞过来。
谷珵略一迟疑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他凝神一看，只见这是枚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竹签，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只在竹签末端阴刻了一颗黄豆粒大小的蓝白色星星。他随手将竹签往怀里一揣，迅速离开。
此时，倒塌的神应楼旁边，只余几个稀疏的人影。
瑶光颇有些急切地小声问：“天枢，明明是你主持的抽签，怎么最后把我的签拿给那道士了？”
神应楼对事主的承诺，向来是以签为记，签尾标记是谁，谁负责事主的委托。
橙色道袍的道人将面具往废墟上啪的一扔，“他正在犹豫，你这一剑下来，他直接跑了。这一念之差，让他的劫难提早了至少大半年。本来他也没几年寿命了。你说，这个责任谁来负？”
瑶光原地踌躇，甩了甩浅蓝色的袍袖，认命地叹了口气。“知道了。我来接这个任务。”
“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了。”天机看了看周围远远看热闹的百姓，声音放低，“除了最后这个任务得留人，其他人按照之前的计划，各自赶赴下一个落脚点吧。”
他询问的目光扫向天枢，后者扬眉：“贫道会陪瑶光留下。”
天机自嘲地一笑，“还有天府那边……贫道这次搞砸了任务，得赴极北领罚，不能回去复命了。”
说着，他有点儿期待地看向天枢。
天枢了然，表示愿意代表大家回去述职。“反正我们要完成委托也得回去一下，就由我和瑶光，把这里的情况带给天府吧。”
这次的事情比较多，在几人中间天枢的沟通能力是最强的了，由他报上去的确比较稳妥。
天枢又看了看那堆废墟，一脸无奈，“天府去年还问过，这次能不能废物利用。神应楼的废墟里看还有没有一两件完整的东西，一会儿贫道翻检一下。尽量给他带回去一些。”
好歹这次有半边楼身被开阳扶住，慢慢放倒下来的，所以完好的东西应该还真有一些。
其他几人都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表示精神支持。
其实天府是个很节俭的人。不要说可能没坏的器物。每次废掉的神应楼都是“死要见尸”的，整个一大坨废墟得由回去述职的星君通过自己的私人空间运回给天府收管。
当然，之前星君们都粗糙得很，看都不看将整坨废墟“咣”往空间一扔就完事了。像天枢这般细心的还是头一遭。
一身银袍的天权掏出一张写满清隽字体的宣纸，“这个也烦请代劳了。天府对主子的状态必然很感兴趣。”
天枢接过来收好，遂与瑶光一起，和几个道人稽首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