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渐隐,晓星沉没。晨光熹微,百鸟鸣啭。
七松岭的山腰仍缭绕着些许雾气。清冷晨风携着花草的微香徐徐拂过,枝端筛落的夜露纷纷打湿阶前苍苔,惊走几只觅食的松鼠。
佳晖推开内室的门,看见佳善披发坐在窗前,正从符文流转的血红色药液里夹出一枚三寸来的长针,将之尽数刺入顶心。他顿了顿,又从惨碧色的药液中取出一根三分长的短针,刺透左手掌心的劳宫穴,并直接将针柄折断。那残针与肌肤平齐,不细看便看不出了。
“师尊……”童儿看得嗓音都颤了。
“乖徒儿,你来得正好,快帮为师将头发束一下。”佳善叫他。
佳晖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好头发,挽起道髻,那枚长针的针柄便被掩在了乌黑的发髻中。他轻轻用一枚光滑的桃木簪穿过那发髻,尽管已经十分的小心,那簪子还是略微擦了一下针柄。一直微微皱了眉心,闭目等待的佳善轻轻一颤。
“师尊,疼吗?”他扁着嘴小声儿问。
佳善无言,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佳晖毛茸茸的头顶,方缓声道,“乖徒儿,为师接下来会很忙。你今年的功课,我们其实已经都学过,只差勤加练习。如果为师抽不出时间,一切可要靠你自觉了。还有哇,你明年后年的课业,为师已经留在了后山法阵之中。如果为师不能及时亲自为你授课,你要记得独自去后山寻来。”
“师尊,您为什么会不能亲自为弟子授课?”佳晖偏了头,发顶轻轻蹭过佳善的掌心,认真地问。
佳善睁开眼,眸光在晨辉中格外明亮,“也许哪一天,为师迷路了,不能及时回来。所以,佳晖你一定要记得,找不到为师的时候,就回咱们道观,等着为师。”
“那师尊一定早点儿回来,不可以迷路太久。”佳晖撅着嘴小声道。
“嗯,为师答应你。”佳善跟平时对他作出承诺的时候一样,微微一笑,轻轻捏了一下童儿带着婴儿肥的面颊,起身,“走吧。”
童儿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眼,努力弯了弯唇角,跟着他朝外行去。
七杀就等在外屋。他见佳善脸色微微发白,有些担心地问,“佳善你昨晚没睡好?”
佳善轻轻摇头,“我没事。呐,我想到了一个新办法。”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七杀,“这是贫道最近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我做出与此相反的决定,你不用客气,直接将我的头砍下来便是。”
七杀一呆,两只环眼瞪得滚圆,“什么?!”佳善却一改平素笑语晏晏的风格,微簇了眉心正色道,“我是认真的。你若是做不来,现在就告诉我,我换个人做。”
七杀定定看着他,良久,咬牙应道,“好。我答应你。”
佳善神色一松,轻声道,“多谢。”他又盯着七杀的眼睛,“今日我们就得赶赴凉州。我和佳晖先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大殿汇合。”
七杀点头,转身出去了。他直接到了大殿,怀中抱剑,斜倚着那只巨大的青铜香炉闭目养神。身边倏然多出一个人影。七杀蓦地睁眼,见几步之外,一名银袍侍卫正手按佩剑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忍不住了?找我什么事?”七杀冷笑。天上那位,自然绝对不会希望佳善死。
“请星君将那张纸给我。”那侍卫伸手。
“我若是不呢?”七杀直接拔出长剑,指向那侍卫。
“末将打不过星君。但末将是帝君派下来的,您无权处置我。”侍卫毫不示弱。
“那,我有权处置你吗?”佳善慢悠悠地从柱子后转出来,堵住他的退路。
“您记忆残缺,不是完全体的帝君……”侍卫神色纠结。
“天上那个壳子就是完全体了?”佳善笑眯眯摇着扇子,“贫道真的很好奇,你到底用了什么好东西,竟然可以影响到我的神志。”
“您不要逼我。”侍卫面色一狠。
“贫道不逼你,你可是步步紧逼着贫道呢。”佳善毫不让步,笑眯眯又往前凑了凑。
侍卫掌心一翻,扣住一物频频晃动,厉声道,“赶紧把那张纸给我。”那是一把羽毛做成的扇子,迎风长到成人巴掌大小,金灿灿的耀眼。
佳善脸色刷地一白,双眼直勾勾看向侍卫那只不断晃动的手,“果然,是羽翼。”
侍卫一步步逼近佳善,手中那物挥动更为迅速,口中反复念诵,“拿给我,拿给我,拿给我……”
佳善在他双唇飞速翕动之间额上冒出冷汗。
少年天师靠着柱子勉强站稳身形,微微眯起双眸,两手瞬间掐出数十道法诀,猛的将右手剑诀凌空一指,喝道:“吾神归来!”
只听轰的一声响,大殿之内旋起一股飓风,屋顶四下迸裂,一道金辉从天而降,朝佳善顶心直贯下来。登时,他头上一道血色光芒与那金辉相接,背后现出八只银色羽翼,那羽翼凌乱扑动着,仿佛重伤的鸟儿在做垂死挣扎。
“师尊?!”飓风扑面,刮得肌肤生疼。童儿望了望眉心紧皱的佳善,又看向他背后那些伤痕累累的羽翼,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关注的重点是有点儿偏了。但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家师尊原来也是一只鸟,那种终于找到同类的震撼和暗涌的欣喜却实在按捺不住。
七杀一纵身,挥剑朝侍卫砍下,那侍卫却不闪不避,信手抛出一枚金色令牌。那令牌悬浮在七杀头顶,放出威严金光。七杀竟身形顿住,再不能动。他目眦欲裂,望向那块令牌,“他竟然将这个给了你?!”那是代表诸天星主无上威严的唯一官方象征。先前纵然历经两世,帝君他从未调用过。
佳善的嘴角渐渐渗出血色。他那疏冷的眸色中浮现出一抹痛楚和失望,遥遥凝望着仍旧挥舞手中法器喃喃低语的侍卫,嗓音低哑,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羽闻,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此言一出,侍卫如遭雷击,僵立原地。“主子?”他轻唤一声,却见佳善眸中神色愈发熟悉,手中一松。此时佳善身边的童儿却发出一声怒喝,他右手伸出,骤然变成一只金色巨爪,将侍卫掌心掉落之物摄了过去。
“你跟在那壳子身边这么久,真的没发现不妥吗?你是跟随我最久的侍卫,如今竟然用我教你的隐匿之术,来对付我,还用我的羽毛,蛊惑我的神志?”佳善低声又问,唇边血色更浓。
主子,真的恢复记忆了……侍卫一双虎目现出泪光。他咬着牙倒退两步,收回令牌,突然将足一顿,化作一道流光,朝远天飞蹿而去。
佳善身子一软,在童儿的惊呼声中顺着柱子滑落。风住,他背后的羽翼慢慢隐没,头顶的辉光也渐渐消散。七杀迅速上前,帮童儿扶着佳善平卧下来。
但见佳善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如纸,道髻已散,凌乱披垂下来。
“师尊,您觉得怎么样?”
“千万……不要拔针……否则,……”否则,他便将被湮没在庞大的记忆里,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眉心紧锁,陷入昏迷。
“拔针?什么意思?”七杀茫然。
“师尊他强行用了刺魂之术。”童儿哽咽道。
七杀一愣,迅速拨开佳善顶心,盯着那微微颤动的针尾,几次欲朝那根针伸手,终是放弃,长叹一声。
医经有云:“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人有五神,分属五脏。紫微帝君当年送下界的是他的心。而五神之中,心主记忆之神,是谓意。
佳善这是强行召回本当属于这颗心的意神,在头顶开窗,还拉上根天线,借助天地之气的巨大能量,接通天界一位无上帝君的记忆。如果他这副身子已经是个天神也还好说。问题是他如今只是血肉之躯。这么做哪里是一般的伤,明明就是玩儿命好不。
“贫道不擅此术,恐怕得请人来帮忙了。”七杀将云舟抛向空中(参见《从此扁舟远》,云舟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一边双脚离开地面,一边对童儿道,“守好他。贫道一刻钟之内便可带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