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近。
刚下过大半天细雨的黄河古渡难得放晴。空气清新,岸边碧草间散落着一些早已被浇灭的香烛残灰,偶有一两块墓碑,提示曾是过往河套驻军埋骨之所。
黄河古渡水深滩险,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每一次政权更迭,都免不了给这里带来一两场惨烈厮杀。不知从何时起,河中那抔沙洲的土都是黑红色的,不复黄沙的本来面目。
当然,春色正浓,不论亡人亲属近日如何凭吊,此时的古渡是温柔而充满生机的。
河面晚照飞霞,碎金流光。沙洲之上,春花摇曳,细柳倾垂。旁边一艘三层楼船平稳经过。东风未老,于漫漫柔香之中将一曲《勃兰登堡协奏曲》(Brandenburg。Concerto)悠悠播散开来。正是沉静舒缓的第二乐章。
艾伯特站在高耸的楼台之上,一头栗色卷发用一道赤金抹额简单约束,衣袂飞扬,捻一杆长笛阖眸吹奏。曲折徘徊的音韵绵延正酣,却戛然而止。
他按了按微觉发闷的胸膺,轻吐一口气,默默抚摸那透出些许岁月痕迹的亮银色笛身,微垂的栗色眼睫在夕照中投下两排阴影,竟看上去有一丝落寞。
“世子因何不直接留下紫苏小姐?帝都那些汉族贵女,不是都很安于家宅的吗,她那么小年纪何必要做什么大元帅。”一旁默立良久的军医命人递过来一盏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她那本事再提高一下,应该就能将您治愈了。”
“紫苏可不是一般的汉女。或许你应该称她为娑罗紫苏。她从五岁起就被送去娑罗部族。那个牧族部落虽然不大,却世居草原,养出的姑娘灵透勇毅,跟男儿一样能够弯弓盘马。将这样的姑娘拘在内宅,简直是犯罪。”艾伯特抿了口茶,淡笑,“一头稚鹰,关在笼子里能有什么看头。”
“那世子的打算是?”军医真心看不懂。暗自感叹自己还是年纪大了。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他这妖孽的世子,不好懂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喽。”他打了个响指,碧眸微弯,“试试看,驯养一只狐狸需要几步。”
他怎么忍心为了自己将她圈起来?若她具备了治愈他的能力,他相信,她不会不来找他的。若她在战场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他的命。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要她高兴,只要他能。这是温莎家族对待心爱之人的一贯传统。给她自由,给她关爱,渐渐靠近她的心……也许他永远得不到回应。也许,她终究会成为他的狐狸。
刚才不还是稚鹰么?怎的又冒出来狐狸?军医默默抚须沉吟。
艾伯特随手一甩,那根银质笛子便飞回摆满乐器的搁架之中,又回头问刚乘了小船登上大船的一名道士,“挪过去了?”
“放出了两只小妖,其余已经转移到白金帝国境内的楚科奇山谷。”道士回答,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了尘道长让贫道先回来。他还在加固封印。传送距离有点儿远,妖兽差点儿又暴乱。”
“辛苦了,这次行动的道长都加薪。每位士兵奖励一壶新酒。”他拍了拍道士肩头。
“那我们以后……”道士迟疑看向东主。
“以后妖谷就在白金那边扎根,不来黑水了。”艾伯特道,“这边反应太迅速,高手也太多,风险太大。”
其实,自从在妖谷遇到紫苏,他已经在考虑调整战线的问题。这次在黑水帝国放出的妖怪,就当他最后帮他那满脑子肌肉的姑父一回吧。
道士点头,“这倒是。回来的路上,我听说朝廷打算派大国师额尔德前往捉妖。”
道长们也是捏着把汗,左右是东主给钱,能转移到安全地带总归是最合适的了。
他又微微疑惑,“世子,除了偶尔放出一两只来作怪,这些妖兽还有什么用?”
这么危险的东西,要是没大用的话不是得趁早销毁了比较好?
“以后,咱就用这些妖兽练兵。”艾伯特一笑。
旁边几个侍卫脸上皆是一变,他们从同伴的眼中看见了地狱。
而他们邪恶凶残的世子放下茶盏,面对黄河古渡心情大好,命人拿过笔墨,在两个侍从展开的绢帛上龙飞凤舞题了一阙词,《望江南•楼船过黄河古渡》:
春正好,风薰日斜斜。
会登楼船台上看,一河浊水半汀花。
兰陵恸千家。
寒食后,把盏却咨嗟。
已为离人效家国,且观烟雨煨青茶。
诗酒祭年华。
他掷笔,命人将这阙词撕下挂上桅杆。牙黄的绢帛迎风招展,上面的字句远远便能看见。
“世子,您答应了紫苏小姐不喝酒的。”此时军医见艾伯特擎起一方酒坛,忍不住急声道。
“不喝,沾一点儿酒气总还行吧。”他拍开泥封,在众人惊呼中将那酒兜头浇下。
“哈哈哈哈,好酒!”艾伯特大笑着抹了把脸,甩了甩湿透的长发闭目清啸,向后仰倒在甲板上,剩下的酒液被他顺势哗啦啦倾入黄河之中。
不提军医捶胸顿足,一脸木讷的侍卫长默然走过来,用湿毛巾抹了一下艾伯特的脸,将一件披风盖到他身上,又掌心运起内力,用柔劲儿慢慢蒸干世子的头发。
不省心的世子尤在大呼过瘾,躺在甲板上就差没打几个滚了,众人皆站成一排,心有默契地举头眺望远方。本来很欢脱的一个人,如今中了妖毒,连内力都不能运了。真亏得他还能作出如许花样。
旁边侍立了一名叫张彻的侍卫,甚至也在心里默念了一首绝句出来,纪念这个动人的时刻:“春深漠北远,笛悠水上寒。帷幄摘星指,诗酒祭华年。”
旁边一艘小船慢悠悠驶过,老艄公呵呵一笑,“一会儿可以去下游捞醉鱼了。”
船上还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此人是当朝吏部尚书龚泽同,适逢微服回乡祭祖,路过河套。
他眯眼望了望桅杆上的诗幡,捻着胡须问,“这是何人?如此作派,倒是颇有五柳遗风啊。”
“客官您算问对人了。这位是近半年在咱们河套来了几回的温莎世子。他这疏狂的性子自是特别。而他的脑子也是相当的好使。”老翁笑微微介绍,将这位温莎世子的各种趣事都说与这客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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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洞天。
天府默然良久,低声问,“你现在回来,她的安全怎么办?”
那白衣侍卫面露难色,“刚从天界下来的这位袍泽说,新的计划里不需要保护紫苏。”他瞥了眼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位银袍侍卫。
天府微微皱眉,“也是。你之前的保护也挺没法儿让我评说的。你说你大白天凭空在公堂上打雷是怎么回事(见《玉精伴瑞》)?还有她在开赴前线的路上也能掉进妖谷,那么紧急的情况你干嘛去了?要不是佳善送了她那本《长春经》,她能不能活的下来还真不好说。”
白衣侍卫一僵,“是末将失职,请星君责罚。”
“我也不知道该罚你做什么。不如你去见一见佳善吧。他一定更明白你需要加强哪方面的训练。”天府表示他可以走了。
白衣侍卫行礼,茫然离去。
天府目光转向银袍侍卫,面色平淡,语调略带了几分感慨,“一晃多年,不曾有神下界了。不知该怎么称呼阁下?”
银袍侍卫一礼,“末将羽闻。”他双手递过来一卷文书,“这是帝君新做的计划,请星君照计划行事。”
天府接过文书展开,仔细看完,将文书复又卷起,小心放到几案之上,才微微探身问,“那阁下现在的任务是?“
“末将负责跟随佳善。”羽闻回答。
“佳善似乎并不需要保护。“天府目光探究地看着这个侍卫,“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不希望佳善作出与计划相左之事。”羽闻抬头看向天府,“所以星君只管按计划行事,佳善那边有末将负责。”
天府低“哦”了一声,一举茶盏,叹道,“一切皆是命数啊。既然如此,将军赶紧去执行任务吧。贫道就不远送了。”
侍卫没有再多啰嗦什么,他肃然行礼,转身迅速离去。
此时岩洞深处慢慢出来一个人。他脚步不稳,走两步就扶着石笋喘一会儿气,总算挪到了外洞。
“你出来作甚?”天府一直平淡的面色终于崩坏,迅速闪过去扶住他,急切道。
“贫道刚才……感受到了一丝波动,来自帝君的强大波动。“那人摇摇欲坠,手抚胸口喘息着低声道。
“什么?!”天府一愣,旋即顿足,“难怪那羽闻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