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血案:请替我开心地活着

紫苏再次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的又是那金线描绣的华丽帐顶。

晨风轻拂,帐帘飘摆,有鸟鸣之声从外面传来。

她撑起身子,果然看见艾伯特半躺在另一张床上,苍白的脸似乎比昨天还要瘦削,眼下有了隐约的青黑。

他听见声音微微偏头,带了微笑的脸转向她,“醒了?你昨晚发了大半夜的烧,到清晨才退下去。不舒服怎的不知道叫人。”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略带歉意地说,“我这营里没有女眷,所以没带侍女出来,倒是让你不方便了。”

艾伯特咳了一声,有点儿惴惴,“抱歉,之前给你救治,就我和军医两个人上的手。毕竟事急从权,你……该不会有汉族人那些说法吧?”

这人自己身受重伤,竟还参与了自己的治疗,难怪会赶不及拔毒。以命换命,让她情何以堪。

紫苏咬了下唇摇头,默默看着他。

“怎么了?“艾伯特见她神色沉重,也跟着有点儿急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紫苏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闷声道,“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自从我娘去世,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热心到让我想逃走了。”

“哈哈哈……你可别。现在你身子骨还虚着,逃也逃不远。”艾伯特大笑,继而温言,“赶紧把身体养好,就可以逃得远远的了。”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低声在艾伯特耳边说了什么。

艾伯特微微蹙眉,“行动得加快了。今日让了尘道长带人去吧。还是带5000精兵。”

他又点手唤过另一个侍卫,“姑父那边怎么样?”

侍卫一顿,看向紫苏。

艾伯特一笑,“无妨,紫苏小姐不会乱说什么的。”

他竟那么信任自己。紫苏心头一暖。

在这里两天,她已经对艾伯特身边的人员有了基本认识。艾伯特这个营地里有几十名道长,都是他雇来的。比起道长,跟艾伯特直接是上下级关系的是侍卫和侍从。前者都有着较高的武艺,可能是从军营里选拔出来的,也可能是另外相中招入麾下的,都有军衔,平时负责艾伯特安全或者出去执行各种任务,必要时也可以直接带队厮杀;后者一般是勤劳能干的家丁,负责艾伯特的日常起居。还有更加疏远一点儿的,是刚从军营选拔过来的将士。他们负责警戒或者战斗,直属于侯爷,也就是艾伯特的亲爹,服役期满是可以退役的,如果表现出色,也有可能被艾伯特编入他自己的侍卫队。

侍卫低声,“上边要来查。听说是给知道了。那人眼里向来不揉沙子,打马虎眼肯定是不可能了。那么大一座城,钦差真来巡视的话藏也藏不住。姑老爷也有点儿着急。已经在琢磨要当即起兵。”

“河套驻军还剩多少?”他又问。

“刚被上面抽了五万去凉州支援。还有不足两万。”侍卫回答。

“就这样还起兵?加上他爹远在三千里之外那十万,也不够干啥的。再说距离有点儿远,明显驰援不及。而且关外蠢蠢欲动的也不止匈奴,这个节骨眼儿上那边兵力不能再往外抽。他想将我家绑一条绳上也不是这个绑法吧。此事到我这里为止,不用惊动侯爷和夫人了。”

艾伯特掩唇咳嗽了几声,紫苏眼见他的袖口又是殷红一片。他下意识地轻轻拍打了两下膝头,晶莹的翠色眸子闪动了一小会儿,遂展颜,“我早说过,他就是瞎折腾。又得只能破财了。”他对那侍卫竖起一根食指,“一块砖,一个大钱。通告附近所有牧民农户,都可以去帮忙。”

侍卫一愣,“世子您是说,……”

艾伯特嘴角轻翘,“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怎么盖的怎么拆了吧。只要钱够,再大的城两三天的空也差不多了。”

这个侍卫有点蒙圈地出去了。后面又来了两个明显长途跋涉而来的侍卫,马靴上沾着风尘,神色也透出几分疲倦,拿了公文过来请他批阅。

病床上支起一方小桌,书写所用倒不是内地那种沉重的狼毫,而是一管羽毛笔。

艾伯特很安静地沾着早就研好的墨汁批阅完。中途因为血咳到了文件上,又劳动一个侍从帮忙清理,艾伯特自己则毫不停顿地继续他的床上文案工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东西便全部批好,他将文件交还那两人,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对最后准备离开的那个吩咐,“派两个人,去看看厚土那边的情况。最近他们有点儿太安静了。”侍卫眉头一动,立即领命出去。

“真想不到,你这样个重病号,居然还挺忙的。”她讶然。

艾伯特点头,“是啊。要珍惜每一天,这样才死而无憾嘛。”

他拿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在酒精的刺激下惨淡面色竟还略略红润了一点儿,“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不过是无憾二字。”

紫苏微微震撼。她盯着他问,“那你对我付出的这些,也只是求一个无憾?”

艾伯特向她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是。所以说,我对你好,可不是希望这些好成为你的负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负担?她只能无奈地苦笑。

营帐内恢复安静。紫苏的肚子适时传出一阵轻响。她一囧。

艾伯特则拍了下脑门儿,“抱歉,我如今都不知饥饱了。”遂传了早膳上来。

虽然两个人的早膳规制一样,都是清淡系,最容易消化的白粥配了这个时节塞外难得一见的两个时新小菜和各式精美点心,林林总总摆满床上临时支起的小桌,明显艾伯特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支着头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她吃。

差不多快饱了的时候紫苏抬眼看他,他才漫不经心地叉起块点心咬了两口,又垂头喝了几口白粥。

饭后,艾伯特并没有继续让紫苏住在自己帐中。当天,他从附近的平民家里请了位牧族女子,临时照顾她的起居,遂又将她迁到了旁边那顶帐篷。

紫苏这一天过得很是无聊。

知道她伤在要害,牧族女人看得颇紧,不让她下床走动,连喝口水都要试好水温递到她手里,简直不要太专业。

入夜,吃过晚饭的紫苏很快就被要求就寝。

她只好假装睡着,等过了亥时,那女子也伏在床沿发出鼾声,才悄悄从被窝钻出来,轻手轻脚穿了鞋,摸出营帐。

起先她只是想随便遛个弯。但是路过艾伯特帐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悄悄进去看一眼。今天,没有她的打扰,艾伯特也许恢复得好一点?都这个点儿了,他应该也已经休息了吧?

然而,当她悄悄靠近,却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满脸怒气地从帐中快步走出。

见到她,那男孩脚步顿了一下,伸出猩红长舌,舔过脸上斑驳的血迹,朝她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紫箐,等着吧,你只能是我的。”身子一闪,看不出他的步法,人已没入黑暗。

紫苏心头震撼,遂闪过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她疾步跨入大帐,却见艾伯特无力地靠在床头,胸前伤痕交错,血透衣襟,脸憋得发青,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见紫苏,倒还微微弯了弯嘴角,终是两眼一阖,昏了过去。

子时已过。军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艾伯特憋住的那口气给顺过来,但是艾伯特的肺腑多处剑伤堪比筛子,这下不用等到它自己慢慢萎缩,艾伯特今晚就要西去。

他给艾伯特灌下一碗独参汤,一叹,“世子也就这小半个晚上的时间了,你们赶紧吧。”

紫苏再次被两眼通红的侍卫叫进去的时候,艾伯特的情况已经很差。他却还是冲她露出笑容,“真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幕。早知如此,白天就该将你送走。……”

他顿了顿,残破的肺脏艰难喘息,胸前渗出更多的血,“傻姑娘,别这个表情。如果说,我贪心不足,这种时候想对你提一个请求,作为对我的报答,你……会不会答应?”

“什么要求?替你报仇吗?你放心,天涯海角,我也会追查到那个制造了血案的孩子,将他捉回来……”紫苏捂住发痛的胸口,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呵呵,不用。”艾伯特却轻笑着打断她,“小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捉不到的。”他的声音更弱,翡翠绿的眼睛却亮得发出光来,“紫苏,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紫苏忍着眼泪将头侧过去,靠近他苍白的唇,只听他用更加低弱的声音道,“无论怎样,不要内疚,……请……替我开心地活下去。”

他勉力提着的那口气,在紫苏那一下重重的点头之后,终于消散。

谢谢你,紫苏。其实我一直都好贪心,我应该是,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好……这是他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艾伯特嘴角微微上翘,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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