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的嗓音里有着一丝笑意,“能再次遇见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马头琴中夹入了缓慢的鼓点儿。
隐隐约约,不知哪个牧族男子的嗓音传来,一曲《故乡的河》(mini|suksuhu|bira),在原野的风儿中低徊起伏:
Abka|deri|eyeme|tucirengge,da|gaxan|i|ferguwecuke|bira,
……
从天上流过来的哟,是我家乡神奇的河。
……
紫苏一懵,“你说的这个我真不懂。”
“不用你懂,我懂就行了。”艾伯特又是一阵咳嗽。他肺腑重创,连平躺都不可以,一天到晚就是靠着行李半躺着,倒是方便了居高临下地观察紫苏。
“可是,你救了我,我却无以为报。”紫苏想起她的大军,想起松甘,甚至纳兰,深觉这次欠下的巨债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你何必这么紧张。我彼时救你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你回报。哎,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心事重重的,对伤不好。要不,你聊聊你的烦恼?我做一次你的树洞,就算是你报答我了……“他说出这么一长串,立即又咳嗽起来。
紫苏顿了顿,发现自己床头还整齐叠了一沓绢帕,遂抽了张帕子递过去,艾伯特已经用自己的袖子将咳出来的血擦好。
“谢谢,我一男人用什么帕子。“他没接,喘息了一小会儿,在黑暗里白了那张俊脸冲她一笑。
紫苏叹了口气。有人喜欢做树洞啊。她不是那种喜欢絮叨的女人。但是不知为什么,对这个陌生的艾伯特,居然很觉亲切,很愿意倾诉。所以,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我是女人里面的异类。讨厌家人给我说亲,所以就参军了。本想杀敌立功,做罗西那样的女将军。可惜,还没到战场就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被你救了……“
艾伯特嘴角噙笑,默默听着。
其实,一听她的名字,他便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紫府千金,居然就是神女转世?要是早知道这位姑娘的相貌,他在帝都那几日,已经会有所行动了,哪还能只是拿这位姑娘跟纳兰穆的纠葛当笑话听。
至于落入妖谷,那天也的确是紫苏倒霉,本来她的大军如果没有遭遇匪徒,早就应该从那个节点通过了,也就不会遇到妖谷开启。而他也应该按照计划放出了几只小妖,给黑水帝国腹地造成一点点小混乱……
但是听她话匣子打开来,越来越没有顾忌地说起松甘,说起纳兰穆,以及她的惶惑和无力,他渐渐明白了她那未曾来得及完全展开的两段情愫,还有她心中深藏的畏惧……她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对于感情,对于复杂的社会,心有畏惧,其实很正常。抗拒长大,讨厌接触自己害怕的东西,也许在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或多或少地出现过。
“……所以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欠下你的这笔债,我的人生已经够乱的了。“她毫无形状地伸展四肢躺在地毯上,无奈道。
……
ya|hacin|i|muke|be|omiha|seme,|si|encu|bade|ume|tutara.
(纵然饮过各样的水呦,你不要迷失在他乡)
“反正你已经够乱了。不如我也凑个热闹?”断断续续飘来的歌声中,他突然道,“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就让我以身相许如何?”他喘息了一下,“你看,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等我一死你就是自由的。而且也省的那两个家伙再来烦你。”
“哎?”紫苏愣住。
艾伯特看她一脸呆滞,连忙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当我没说。”他自嘲地笑笑,“不过你真的不必多想。当时如果不眼盯着他们赶紧给你处理伤口,那帮冷血的家伙不定背地里怎么怠慢你。你伤得那般重,若医治不及还能有命?小黑前两天死了一回,我明明嘱咐他们厚葬,结果他们还不是敷衍了事?”
他又咳了一阵子,用另一只袖子抹去嘴角新渗出的血丝,“既然是我心甘情愿,你就没欠我什么。等伤好了,我给你指派个向导,你自行去找你的军队吧。”
“谢谢你。”紫苏轻声道,“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能否另外安排一间营帐给我?”她垂下浓密的睫毛,不敢再看他。
“好。今夜再观察一下,若你情况平稳,明早……”他笑着说到一半,话音顿住,血不要钱似的从嘴里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紫苏良久听不到下文,抬头一看,不禁大惊,“你怎么了?”
艾伯特双眸微睁,嘴角带笑,不断从嘴里涌出的血湿透前胸,呼吸似已停顿。紫苏伸手在他鼻端一探,不禁疾呼:“来人啊!”
帐帘掀开,候在外面的军医和侍从冲进来,手忙脚乱一通抢救。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紫苏站在旁边已经开始冷汗淋漓地发抖,艾伯特终于长舒一口气,呼吸恢复,睁开了眼睛。
他咳嗽了一声,先是迅速以目光寻到紫苏,绽开一个苍白的笑,“抱歉,吓到你了。”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对那侍从道,“去,给紫苏小姐另外安排一间营帐。就在我帐子附近。”侍从领命下去。
“是我自不量力了。我这样子,你在这里也养不好伤。今夜就搬出去吧。”他微微喘息了一下,道,“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一定叫我。”
“你也好好休息。是我累到你了。“紫苏低声,这时侍从过来说营帐已经收拾妥当,她冲艾伯特展露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先出去了。“
帐外,侍从示意右边那顶稍小的营帐就是她的。
紫苏却并没有进去,而是等军医出来,上前一礼道,“先生可方便一叙?“
军医看了看她,跟着紫苏进到她的营帐之中,“小姐也是重伤之人,还是赶紧卧床休息吧。你有什么话要问的,老夫该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紫苏请军医落座,自己坐在床沿,静默片刻,才开口道,“我只是想请教先生,艾伯特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他命不久矣,是因为这咯血吗?”
军医捋了胡子,摇了摇头,“世子咳血,这是因为他被妖怪抓伤了肺腑,外伤长不好,就会一直咳血。当然他如果只有这点问题,还是有希望痊愈的。”
“那……”
“那只妖的爪子上有剧毒。初时拔除不及,现在已经无法祛除,会逐渐扩散至两肺。这可是妖毒,一旦深入脏腑,凡人哪解得了。它是类似于诅咒的存在。所以他的问题会在后面越来越严重。”军医微微眯了眼睛,语调里有着恻然,“整个肺腑会一日日慢慢萎缩,最后坚硬如铁,针扎不进刀砍不动,世子的人,也就慢慢憋死了。”
活活憋死,这得多受罪呀。紫苏慢慢捂住发痛的胸口,良久,方喃喃,“没有其它办法了吗?既然是妖怪造成的,道士不是应该有办法?”
“反正,世子聘来的这几位,虽然已经有能为很高的了,还是没有一点点办法。老夫更是束手无策啊。”军医道。
他见紫苏神色沉重,也是一叹,“世子性子豁达。但是也正因如此,他绝不是个听话的病人。紫苏小姐若是有机会,还望多多谏言,至少能让他的外伤好得快些。“
紫苏应下,送军医离开。
她无法不感到罪孽深重。
艾伯特也不过二十岁,就这样给下了死亡判决,而让他如此无望的人正是自己。
而知道了这些,她什么都做不了。紫苏,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浑身如坠冰窟,胸前的伤火辣辣地痛。她颤抖着,脑子里越来越模糊。
再也坐不住的时候,终于身子一软,昏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