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老院长额尔德慢悠悠走进来的时候，皇帝费杨阿龙书案上的东西已经全扫到了地上。
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作为跟皇帝陛下从小玩到大的国师，他是唯一有特权随意进出费杨阿养心殿的人。但是他今天其实也是非常不乐意行使这个特权。可惜，佳善那小子不知道去哪里浪了。总得有谁来救火。他这也是硬着头皮上啊。皇帝发了这么大的火，万一伤了身子，之前又是吃灵药又是借寿的就白鼓捣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那些个跪着发抖的都赶紧出去，绕过一片狼籍来到近前。皇帝陛下正来回踱步，抬眼看见他来了，哗一撩袍服，大马金刀地坐回龙椅。
“陛下这是在……生紫苏的气？”额尔德试探着问。
今日皇帝陛下在校场亲自选拔征西大元帅。没想到的是，十三岁的女娃娃紫苏击败所有选手，拿了第一名。她在御前夸下海口，要做罗西第二，为朝廷效命沙场。
皇帝陛下召见她时本来就沉着脸，听了这话，直接扭头走了。
当然这导致整个帝都再次沸腾。老百姓们说啥的都有。
首先，黑水帝国这是要牝鸡司晨，天下大乱了？所以皇帝陛下非常不高兴？不管怎样这是阴盛阳衰的体现。帝都男儿的脸都有点挂不住是真的。其次也有夸奖紫苏的，说这个女娃真不简单，才13岁就能在元帅选拔中脱颖而出，将来应该会比罗西将军还要厉害。最后还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大约还是想阻止紫苏小姐千里寻夫与纳兰穆汇合。所以才……
坊间议论还是其次。紫苏这一举确实也震动了整个朝野。
别的不说，萨比和丰生两位皇子本来都有事先物色好挂帅人选。没成想有紫苏这匹黑马杀出，一下子将他们的布局全盘打乱。
而瑞国公紫徵何尝愿意紫苏奔赴前线？他比皇帝还要震怒，早知道这丫头会偷偷去校场比赛，他应该将她关起来。
而鲁国公府里，风华郡主却也是咬碎了银牙。鲁国公风啸本来是希望自己大儿子风雷做这个元帅的。如今风雷最多只能给紫苏做副将了。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皇帝啥意思大家还拿不准。只有先等了。军情紧急，想来也不会拖太久。
“朕，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费杨阿沉沉叹了口气。“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当年如果罗西她不去前线，就是朕的皇后了。”
额尔德默了。他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秘辛。
今上这一生，虽然拥有过太多女人，心里真正住过的却只有两位。
第一位是他的原配，孝纯元皇后。他自己曾说，他视孝纯元皇后如同长姐。彼时大婚，他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于感情还太懵懂。十八岁的皇后给他的是无微不至的疼爱。可惜这位皇后在二十六岁那年怀孕了，一尸两命，难产而死。
之后皇帝见到了生命中第二位举足轻重的女子，梅若罗西，才从失去皇后的哀痛中走出，并渐渐喜欢上了这位胡族少女。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就从那时开始了。
当年，他的后位曾经只留给一人。那就是十五岁的梅若罗西。
可是那个女子却志不在宫帷，选择了出征塞北。也是在那里她与纳兰济仑并肩抗击匈奴，出生入死擦出火花，订下了终身。虽然最后她不是马革裹尸，也不可否认，是多年征战伤了她的身子，才会那么早离开这个世界。
那个精通音律，又舞得一手好刀的明媚女子，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据说连出门吹个风都会骨痛筋酸。一年到头，她的床上铺着上等的裘皮，室内架着火盆，却还是需要裹一身厚厚的棉衣，一头金发枯萎得梳都梳不起来。
他听得心碎，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睡不好觉，派了内侍去边关，想接她回帝都调治。然而，最终，她都不肯回帝都，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紫苏真成为第二个梅若罗西，松甘这辈子跟她怕是也没啥可能了。
江山传承一下固然好，情伤也要传承？而且真是作孽，老子中意舞刀弄枪的假小子，儿子居然也是好这口，这得是多悲剧的遗传规律啊。
“我儿要一年以后才能回来，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竟然连他心悦的女人都看不住。”皇帝后悔昨天没有直接杀了纳兰穆。他现在最想的是派出大内高手追上去先宰了纳兰穆再说。但是他如果真那么做了，又如何对得起皇帝这个位置。他无力地将脸埋进掌心。
“陛下如此自苦，终究是因为太明白，不能拦着紫苏的吧。”额尔德轻轻抚了抚皇帝陛下的后背，帮有些激动的皇帝顺气，“其实，事在人为，也许她出去的结果不会那么坏呢。”
“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她死在西凉，朕该如何跟松甘交待……”
“那倒不至于。陛下，虽然这紫苏的命格也被人做了手脚，相当难批，听老臣那乖徒儿说啊，她命长得很呐。”
皇帝默然良久，终于捡起笔墨，展开诏书，铁画银钩，写下册封敕命……
十三岁的少女紫苏，瑞国公府的嫡小姐，获封从一品威远将军，征西大元帅，带精兵二十万，副将两名，开赴前线，即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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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紫徵怔怔看着披挂整齐的女儿，一言不发。
他的女儿确实是难得的帅才。比射箭，她一招“凤穿牡丹”，一发七箭如一条直线从金环穿过，全部命中靶心。而其他参选者，最多也就是风雷，一发三箭，跟紫苏没法比。比力气，她这么小的一个女娃，能力举千斤鼎，那场面，让最勇猛的大力士也无言以对。比格斗，她从初筛到最后决赛，是真材实料自己一路打进去的，哪怕中途有人动了手脚，也还是败在了她的绝对实力之下。比韬略，她对自古著名战役如数家珍，其中厉害陈述清晰点评犀利，并在殿试之上，将鲁国公和太师坤都的刁难都巧妙化解。
可是，苍天作证，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元帅女儿。他只想她一生平安无忧。
“爹，女儿打跑了匈奴，还会回来的。”她撒娇。
“女儿，为父舍不得你啊。”紫徵终是一叹，“你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去做什么大元帅，平平安安在内宅呆着不好吗？”
“爹，女儿不喜欢内宅生活。尤其是从草原回来这些日子，虽然浑浑噩噩，还是知道一些的，到处都是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太累了。”紫苏嘟起嘴。
“好吧。你一定记得平安回来。不然爹真的是半条老命交代了。”女儿的性子他也是了解的。说起来还不是他打小惯的。
“知道了爹。您就乖乖在家等女儿回来吧。”紫苏转身便走。
“喂，等等。”紫徵终于想起来，当初佳善给过他一本书。那位少年天师说得明白，这本书对紫苏会有莫大好处，可以保护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从书房抽屉里拿出那本书，郑重其事地交到紫苏手中，“乖女儿，你要是想爹爹了，就打开这本书念几页。为父知道你不喜欢念书。但是据说这个书多多念诵，就可以为你的亲人祈福，为了爹爹，你试试看。”
紫苏将书接过来往怀里一揣，“好的，爹你放心吧。女儿一定天天都念上几页。”
少年不识愁滋味，离愁别绪在彼时的紫苏眼里根本不存在。她带着贴身大丫鬟樱桃，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了家门，没注意到老父两鬓新添的银丝，更看不见背后那一直追随着自己的目光里有着多少不舍和担忧。
当日，皇帝率文武百官亲自送大军到长亭之外。号角吹响，雄师二十万向边塞进发。
费杨阿远望腾起烟尘的大军，眸光又落到路边那两株海棠上。
海棠树长得缓慢，快二十年过去了，看上去也没有粗壮很多。“额尔德，你还记得这两株树吧。”皇帝一边问他的道长，一边伸手，轻轻抚上树干，语调里有着无尽缅怀，和伤感。
“当然。这是陛下和罗西将军一起种的。”一人一株，相依相伴。
那一起种树的胡族女子，根本不晓得，这花又名断肠。
人曰海棠春色好，可知相思愁断肠。
云端嫩蕊听君语，舍却今生无限香。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