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越矩 :这个测试有点儿黑

佳善举起手,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缩小到6岁幼儿大小。

腹中传来真切的饥饿感,双腿酸胀,明显是走了太久的路,几乎要微微打颤。他垂头看看衣服,油腻破旧的外袍几乎拖到地上。

吸了吸鼻子,佳善抬手用挽了好几圈的宽大袖口抹了两把脸,举目张望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帝都火神庙大街,杂耍卖艺的占了半条街,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自己正站在街口。

应该是当年,碰到老院长的那一天。

“佳善,我好饿。”旁边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是串子。

串子大他一岁,是同村孙叔的儿子。

那年夏天黄河水患,他们的村子被淹,佳善的养父母和一个五岁的弟弟都未能幸免。

实际上,那天活下来的村民只有无意间占据了当地至高点的佳善和串子。

当时佳善被养母用鸡毛掸子撵出去打猪草,在村外的山包上碰见了出门偷玩的串子。佳善急着回家复命,若晚了当天的饭可就被养母扣下了。串子却不依,非要他陪着掏鸟蛋。等鸟蛋掏出来,佳善溜下树背起竹筐就往山下跑,却见滔滔浊水从山坳处滚滚而去,眨眼吞没田地,将他们的小村冲得房倒屋塌。

黄河改道淮水,沿路冲毁村庄无数。佳善和串子被逃难的人群裹挟,一路乞讨来到帝都,白天在大街上流浪,晚上便挤在桥洞里取暖。一转眼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帝都难民开始结伙,佳善和串子这样的小孩子最近成了抢手货。很多小孩被打残手脚,甚至作出更加可怖的造型,以博取路人同情,成为难民或丐帮赚钱的工具。佳善带着串子从好几伙人的堵截中逃出,从城西游荡到城南。这里因为略微靠近勋贵较多的天水街,丐帮和难民还不太敢将手伸过来。

此时一枚石子啪地打中佳善脑袋。“小野种,给爷滚过来。”随着呼喝声,迎面几个穿着体面的小孩子走了过来。

“嘿,放尊重点儿,我叫佳善。”他反驳。虽然如今这小身子里的灵魂已经16岁,“野种”这俩字依旧是他心头的一块疤,乍一听见几乎是本能地起反应。

“呵,玩儿得还挺硬气啊。”为首的小孩子大约七八岁,他撇嘴,晃着肩膀踱到近前,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佳善,眼珠儿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块白面馒头,用下巴一点串子,“饿不饿?替爷揍他一顿,这馒头,就是你的。”

串子两眼盯着那喷香的馒头,咕噜咽下口唾沫。他纠结了一会儿,扭脸看向佳善,“佳善,我真的好饿。”

佳善看着他,目光平静。

串子脸上有着愧疚,但更多的是对那块馒头的渴望。他捏起拳头,深吸一口气,对准佳善就是一个通天炮。

这一拳正打在佳善鼻子上。他瘦弱的身子被带得转了半个圈儿,一下栽倒在地。

几个孩子围拢过来。为首的男孩揪着头发将他的脑袋拽起来,满意地欣赏他鼻血横流的惨状。

“小野种,汪汪一个跟你家小爷听听。”

佳善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呦呵,我就不信了。再给我打。”男孩将佳善推倒,踹到串子脚边。

串子迟疑了一下,“佳善,拿到馒头我们两个分。”

佳善漠然,迅速开启防护模式:闭眼,抱头,缩颈,蜷腿,弓起身子一动不动。

拳头再次落下来,开始带着迟疑,后来在那些孩子的呼喝声中逐渐密集。

过了好久,耳边只剩下串子沉重的喘息声。

一个胆子较小的孩子犹豫着说:“老大,这小子别给他打死了。”

“不至于吧。”为首的男孩蹲下来看了看,只见满身伤痕的佳善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不禁道了声晦气,朝他啐了口唾沫,“今儿便宜你了。咱们走。”

馒头啪地扔到泥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佳善睁眼,却见串子迅速捡起那块馒头,三两下吞进肚子,由于太急,噎得直伸脖儿。

他感受到佳善的目光,红着脸讪笑,“佳善,我实在是太饿,忘记留你那份了。”

佳善抿唇,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慢腾腾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只见街角不远处,一个男子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静静俯视着自己。

那男人走过来,掏出两个肉包子,冲佳善晃了晃,嗓音低沉,“饿吧?杀了这小子,包子归你。”

串子见势不妙,扭身就要逃开,却被那人一脚踹翻在地。那人一脚蹬着串子的胸口,朝他递过来一把匕首。

“想想刚才,他是怎么对你的?”男人的声音里有着刻意的蛊惑。知道简单一句话不可能勾起一个日师考生的心魔,他特意用了蛊惑术法。

佳善抬眼,冷漠的眼眸看着那人。匕首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在他脸上映出一道冷光。

他慢慢伸手,在那人逐渐扩大的笑容中拿过那匕首,信手一丢,那锐器擦着串子右手插进泥土。

“串子,火神庙杂耍班子这么多,我打听着过来,本是要带你投个师门,做个学徒的。虽然艺人在三教九流中排第末,总比饿死街头的好。你不妨试试。”他说罢,不再看那孩子,转身脚步不停,经过那男人身边,向前走去。

考试系统将他送回初遇额尔德那天,还增加了一个送匕首的男人,佳善不能确定串子的命运会不会因此发生改变。

那一年,事情本来是这样的……

因为一块馒头,佳善被串子胖揍了一顿。他拿到那块馒头后并没有履行承诺,与佳善分享,而是心虚地捡起馒头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跑远了。

佳善独自去了一家杂耍戏班后台,胸口碎大石的师傅嫌他太单薄。走钢丝的师傅倒是有心试试他的柔术潜质,但是旁边一个小姐姐小声对他说,练习柔术的孩子在班子里是最苦的,不仅不能吃饱,还因为动作高难,经常有生命危险。他跟师傅说考虑一下再给答复,便从戏班子里转出来,想着要不要再换个班子试试运气。不想,碰见了额尔德。

那一年,如果额尔德没有将他带走,他也许进了杂耍戏班,开始了一个杂技学徒的血泪人生,但也许因为体质不行,到底没被选中,蝼蚁一般死在街头了吧。

所以说虽然后来他发现,做道士其实很辛苦,也经常有生命危险,为此他也偶尔会跟好友松甘半开玩笑地抱怨,但他仍旧对师尊心怀感激。因为在他流浪街头的那段日子里,他幼小的心灵里是茫然的,只是凭借本能,想尽力活下去而已。是额尔德给了他更高的追求和更好的机会。

“给脸不要。”身后,男子冷冷一哼,突然猛地抬腿,朝着佳善的后心就是一脚。

佳善感觉背后有异,急忙侧身屈膝,这一脚擦着他的肩头掠过。

他转头,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直点男子双眼。一道细弱白光刷地透过水晶墙壁,击中正在操控法阵的老者。

一声惨叫。克兴额长老捂着双眼仰面摔倒。

“这是作弊!”大长老鄂什珲一摔拂尘,怒声道。

“怎么算作弊?”老院长冷冷问。

“这小子在幻境里怎么可能使得出术法伤害到阵外的人?!”鄂什珲怒问。

“你使不出,人家使得出,就是作弊?”老院长轻轻扯了嘴角,“我们只是考核,为什么四长老刚才操纵虚拟人物对佳善下了死手?一个6岁孩子,要是被成年男子踢中后心,还有的活吗?”他的声音愈发寒冷,“四长老,贫道看你这眼睛也别要了。好好在黑暗里想想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吧。”

“别,院长,贫道才75岁,怎么能就没了眼睛?”克兴额喘息着坐起身,连连告饶。他双眼紧闭,两行血泪缓缓淌下。

“哼。那你就祈祷佳善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吧。他的术法,贫道可解不了。”老院长捻了捻胡子,淡淡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水晶墙壁。

佳善再次身处时空乱流之中。他身形恢复如初,慢慢摇动扇子,淡然的脸上无悲无喜。

在他身前,诸多错乱的光影中,渐渐有一幅画面水波一般摇曳着飘近。那张脸,是松甘的。他唇角一勾,伸手朝那副画面点去。

佳善发现场景换到了宫内。这次他并没有直接进入画面,却能清楚看到听到画面中的一切。

松甘穿着早晨刚换的那件黑色锦袍,匆匆走在狭窄的宫道上。

他眉峰轻锁,牙齿咬着下唇内肉,明显又在勉力抵抗伤药带来的剧痛。

突然他身形一顿,站住了。两侧深红的宫墙上,无声浮现出十多个黑衣人。他们拎着木桶,朝松甘倒下。是火油。

佳善皱起了眉头。

“杀。”为首的黑衣人一挥手,几只火折子扔下,松甘脚下顿时轰地着了。

“子午,快带主子走,我来断后!”子夜疾呼,拔出佩刀跃上墙头。

“哼,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了。”

为首黑衣人再挥手,墙头又浮现一排弓箭手,一时间万箭齐发。

松甘拔出佩剑拨打箭矢,干脆一跃也上了宫墙,与黑衣人近身搏杀在一起。

佳善略略凝思之际,松甘额角已经见汗,唇角明显渗出血丝。子午跃上另一侧宫墙,奋力砍杀欲再射箭的黑衣人。

佳善展眉,从袖间掏出几枚冰紫色的圆珠,随手捡起一颗屈指弹出。

圆珠啪地打在为首黑衣人的胸前。只见那黑衣人惨叫一声,浑身泛起紫色冷光,随即从墙头翻倒,在宫道之上摔成了无数碎块。

这东西是他将紫龙仙王的龙气与自身修炼的极寒之气融合淬炼而成的,比一般的寒冰符厉害得多。

“这,有妖术哇!”黑衣人一时大乱。

佳善再弹出几枚圆珠,又有几名黑衣人摔下墙头,碎成数块。

“快撤!”人影散乱,黑衣人瞬间已做鸟兽散。

松甘长出一口气,身子一晃,朝墙下摔落。

佳善负手,看着子夜纵身而下,将松甘轻轻托起。

他目光平静,缓缓退后,一步跨出那个画面。

“他怎么做到的?”多隆乌喃喃,“明明是在阵法当中,居然可以自如进退于幻境?”幻境出自主持阵法之人,根本不应该被考生左右吧。

“这真的是幻境?”威廉却一脸不可置信,“按理说大阵里的一切皆是虚拟,可贫道怎么觉得这场景太过真实了?”

老院长凝眉想了想,拿出一面铜镜,轻咳一声,“我们可以验证一下,也许阵法能够反映一部分现实世界也未可知。毕竟这个阵法是先人留下,我们对它的了解并不深入。”

日师考核并非头一次。但是佳善这难度,……之前那些与这次比起来不过儿戏。或许是因为几个考官强行操作,提高难度,导致阵法有一点超出逻辑,今天的考试系统明显有异常。

这个镜子是老院长的法宝之一,它可以查看千里之内的真实场景。

法诀打出,铜镜上一片雪花,然后人影渐渐清晰。竟是脸色苍白的松甘被子午子夜扶着,离开宫门,登上马车。子午一边袖子已经被烧焦,手臂上的黑烟还在。马车迅速跑远。

几个长老都没吭声。

良久,老院长淡然的声音响起:“看来,居然被法阵召唤到了真实的投影。佳善做得不错。”

人们目光再投向水晶墙。此时大长老一道法诀打出,佳善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便被一幅画面笼罩。

这是一间闺房。窈窕女子仅披了薄纱,长发披散,坐在菱花镜前慢慢梳理着如瀑乌发。

“你们这是做什么?”老院长的嗓音已经冷得掉渣。

“这个定力测试,他需要补一下吧。当初法师考核时他才多大,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鄂什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另外几位道长,几人都纷纷点头。

额尔德默然。按道理,倒也说得通。一般人法师考核时差不多在十几岁,当然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测试定力合情合理。

而佳善进入学院半年就通过了法师考核,那时他不过6岁半。

法师考核,定力测试在最后一关。他当时说出了一句让全体考官笑场的话:“这位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彼时额尔德正是因为佳善这句话,稍微放缓了对这孩子培训的进度,多给了他一点儿正常的童年。

即便如此,佳善的修行速度也远超常人。额尔德深知,自己能给这孩子提供的条件只是一方面,佳善自己的领悟能力和修行天分,无论如何都是一般修者望尘莫及的。

他已经尽量低调了,否则黑水帝国会出现一位不满十岁的小日师。那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至今额尔德想起这事来还颇矫情地心尖儿酸了一下。他的乖徒儿从记事起就没有娘,幼年期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很快老院长就将这有限的同情心夹进了胳肢窝,他不厚道地眯了眼,跟其他几位长老一道等着佳善接下来的表现。

佳善一愣。仓促间他也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真实场景,于是折扇一摆,身子凭空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鄂什珲惊问。

“隐身法?”威廉神色一厉,打出一道发诀。水晶墙上景物又是一变。

那女子吹熄了灯烛,上床就寝了。

黑影栋栋中,只有朦胧月辉从窗外洒进闺房。

那女子莹白的玉臂在月光下几乎能发光,她容貌倾城,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隔着薄薄一条丝被暴露无遗。室内暗香浮动,女子凝脂一般的肌肤渐渐红了。

几位长老慢慢红了脸。

而画面中的女子缓缓张开浓密的羽睫,眼眸妩媚生波。

除了她,却似乎没有任何人……

“这孩子定力也太好了。这么极品的美人,真是浪费了。”老院长咳了一声,打出一道法诀。

水晶墙上画面一转,却见佳善坐在院中石凳上,轻轻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微眯着,那眸中碎了星芒,凝了月华,将一庭春色映得分明。

“佳善,能让你动心的女子什么模样?”画面再转,却是室内。松甘手持酒杯坐到桌旁,问道。

“她嘛,应该有一张尖尖的金色小嘴,一双翼展超过十米的翅膀,浑身的羽毛阳光一般闪闪发亮。”佳善微微一笑,目光满是陶醉。

……松甘的脸绿了。

“这小子,他是故意的吧!”威廉怒得一拍茶几。

“谁知道呢。天才的脑袋有时就跟正常人有很大差别吧。”老院长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四位长老一默。

老院长折眉,声音转冷:“刚才已经三局,日师考核主题却还没出现,几位对阵法的操控能力明显下降了啊。要不要提早退休,换年轻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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