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帝国皇家天道学院位于帝都近郊凌苍山的“云梦秘境”之中。
“云梦秘境”自身应该是早年色克图师门开山祖师云梦真人留下的一个独立空间。彼时空间术法尚无人问津。云梦真人传给弟子们的道术虽然强大，却独独没有将空间技能留下来。
佳善来到凌苍山的时候，天色尚早，看不见晨晖，山谷中弥漫着幽蓝色的雾气。
满是老茧的宽厚手掌接过星师手中的白玉牌，轻轻摩挲了一下，遂还给他。守门老道长黝黑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暖笑，“佳善又来啦。”
“嗯，董爷爷早，您辛苦了。”佳善恭敬地行礼。
“哎，不必拘礼，快进去吧。”老人家摆了摆手，一道青色山门凭空浮现。
佳善一脚踏入。云鞋之下便是碧绿湖水，云影悠悠，青天如洗，灵气充裕的云梦秘境在他眼前无声展开。
秘境本身涵盖了一组平均海拔600多米的小型山脉和一处湖泊。山便名为云梦山。山上常年白云缭绕，苍松叠翠，清泉潺潺，气候温和。
泉水积于山脚为湖，名碧玉。此湖是进入秘境的门槛。谁若是没有一苇渡江的技能，一入秘境不说掉湖里淹死，也得泡个浑身湿透，风度全无。
碧水清冽，可以清晰地看见鲜美游鱼。更有白鹤若干，时而在浅水区单足独立，时而振翼高飞，绕山清鸣。
佳善凌波而行。一只调皮的白鹤擦着他肩头飞过，用纤长的鸟喙啄了一下他头上的桃木簪子，被他轻轻一指弹中艳红的脑门儿，惊声鸣叫着飞远。
越过碧玉湖，天道学院的主体建筑错落点缀在群山环绕的小盆地里。青砖灰瓦的古朴建筑依山傍水，与整个秘境十分和谐。其实在皇家天道学院在这里开办之前，小盆地里已经有了一家道观，名云梦观，是色克图师门，也就是云梦一脉修行之所。后来学院便是在这个道观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当然，之所以叫做“秘境”，主要因为在凌苍山的入口是设置有专门阵法的。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若要进入秘境，得像刚才那样凭借信物得到看门人的同意才行。
按理说，所有的空间都是可以收起来的。不过师祖色克图曾跟佳善讲，云梦秘境本身就是通向大陆地下洞天的一个节点，所以它不能随便收起。至于地下洞天是啥样，色克图也摇头不知。看来要触发这个节点深入洞天，需要另有秘法了。
因为能被选拔来做道士的学员非常之少，为了不浪费资源，很多朝中勋贵或者皇室子弟也会来这里修习课业。当然他们能和正规学员一起听的课比较有限，一般也就是文化课、武技课以及兵法等这种道家弟子略有涉猎的东西。
但是相关的老师都是极好的文官武将。他们大多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在学院教习一段时间后甚至还会高升，然后重新入朝效命。这就给国师和朝臣之间奠定了较好的人脉关系。
而皇子的伴读多是将来很可能有极高造诣的道童。因此根据每位皇子的资质，历来皇家和学院都会谨慎为他们选择这种伴读。这位伴读将来可能就是皇储的专有国师。比如当今天子的国师其实就是老院长额尔德，他在今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伴读，然后随着今上登基，他成为新任院长，并且直接对今上负责。
在松甘这一代，三位皇子皆有道童伴读，且迄今为止他们的等阶完全一样。
大皇子萨比的伴读是谷珵（Guceng，珵，美玉），来自罕扎（Hanja，廉洁）家族，在朝中举足轻重，现在的族长是一品大员文渊阁大学士果新（Gosin，仁爱）。
二皇子丰生的伴读是谷珩（Guhang，珩，美玉），来自牧克登（Mukden，兴腾）家族，现任族长是太师坤都（Kundu，敬谨）。
三皇子的伴读是佳善，是院长捡回来的孤儿。
所以从最初的人员配备上看，谁也说不出皇上的不是。反是对三皇子伴读的挑选似乎是太随意了些。
但是如今这三位星师皆已自立道观，能为最大的却是佳善，这使另外两位皇子都极为不快，怀疑是否因为今上偏心，串通院长对佳善的能为有意夸大，好为三弟立储造势。也有人说，这佳善分明是个野孩子，如果将来真的是三皇子登基，他的国师来历如此不明，是不是有辱国体？佳善本人也是非常的随便，自己带了个徒儿，也是来历不明，好像叫什么佳晖，老师跟徒弟一个辈分，实在是不成体统。
要说前两位皇子孙子都有了，学院自然早已经给他们的儿子配备了伴读，但是由于修道艰难，谷珵和谷珩皆是最近两年才晋级了星师，而皇孙们的伴读现在刚二十出头，所以现在都只是月师，已经分别自立道观。
国师自立道观并非只为了自己安静潜修，他们有着不断招收弟子，选拔精英送往皇家天道学院深造的责任。换句话说，学院里的弟子都来自各位国师的推荐。
目前，学院里只有一批预备弟子，皆在6岁左右，和勋贵送来的幼子们一起修习课业，所以整个学院看上去像是……幼儿园。
当初自己，也是6岁进入的学院，与三殿下一起修习课业。想起那时的幼齿二人组，佳善微微翘了唇角。
佳善推开院长办公室沉重的红木门，只见宽大座椅中一位枯瘦的老人家正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竹节一般的手指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乖徒儿，过来坐。”
老院长额尔德今年整整70岁。他的头发比一年前更加稀疏，根根银白，胡须也雪白如霜，脸颊瘦削，刻满皱纹。一双灰色的眼瞳周边窄窄围了一圈蓝黑，冷眼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瞎子。但是细看，会发现这双眼睛倍儿亮，却又极为幽邃。此时这双深邃的老眼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乖徒儿，这是从帝都来吧？”
“是。昨晚松甘差点被紫苏给杀了。”佳善看着老院长，微微叹气，“殿下这次参加拍卖，本已经元气受损，昨日这场劫数，分明是雪上加霜。”
院长办公室设有阵法，不用担心有谁偷听。
“听起来就造孽得很。不过，他如果肯闭关修行，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老院长摸了摸胡须，老眼一眯，“所以乖徒儿今日是要接受考核？”
“是。”佳善回答，“师尊，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敛在袍袖中的手指迅速掐算了一下，眉心微微一皱，凝眸看向自己的老师：“您这寿命怎么会……？”以老院长的身子骨，活到一百二三十岁绝对是没问题的。如今只有不到五年了？
“光有延命丹仍旧不够。为师将自己的寿命借给陛下六十年。让他挥霍得痛快一点儿。”额尔德眯着眼笑。
“……”佳善将折扇狠狠一拍手心，“你个老不羞，给天子借寿可属于级别不低的逆天改命，你法力根本不够那个级别，这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吗？！”
难怪看他气色那么差，人也比之前瘦了一圈儿，这种超越级别的作法，必然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乖徒儿，陛下与为师，是休戚与共的。他反正也活不久了。为师又岂能独活？三年后大难一来，为师这副残躯，也就用到头了。”
“好孩子，天道难违。你我既然明白，就不要浪费感情墨迹这个问题了。”老院长躲开佳善摸向自己腕脉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现在咱们先把考试搞定吧。”
明知天道难违，你还逆天而行。
佳善压下心头酸涩。他站在阵法入口，眸光已经平静无波。
自打师从额尔德，老院长对佳善的教导也是全方位的。其中便包含了云梦一脉对于人生的理念。
其实云梦一脉之外，本来大陆上还有不少形形色色的道教流派。比如千年前汉中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派，自立为王，硬是在南部蜀地搞出来一个小朝廷。而对各国统治者来说，当然云梦一脉的理念最合他们心意。
从云梦真人开始，这一脉修者便将“道”作为最高理想贯穿一生。而在这一生中，你可以追求荣华富贵，熏天权势，但是最后的落处都必须是超越物质归于大道。所以云梦一脉到了色克图那一代能够放得下身段儿跟皇室签下协议，将自己定位在辅弼君主的位置，而不是凌驾于君主之上甚至取代君主，就因为他们将造福一方的理想具象为了君主，自己在辅佐君王建立功业之后，终究需要沉淀心性回归山林，继续对于大道的探索。而既然如此，他们对于君主的忠诚是绝对的。因为那君主便是他们混迹红尘之时的人生意义。
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君主本身确实是英主明君。否则道长的一颗心也真是白瞎了。
正因如此，与帝国的协议本身就是把双刃剑。在限制约束道长们的同时，不参与皇室争斗，也是给跟错了主子的道长留了退路。万一效忠之人完戏了，他若遵守协议未曾与新主结怨，便还有机会与这新主共谋大业。当然，如果道长行差踏错，跟着旧主走向毁灭，那他只能期待死后或者来生能有新的机缘继续修行之路了。
通过学院式的传承，云梦一脉实际上已经将他们对于红尘历练的理解播散至整个大陆的道教学院，不过是真正深刻理解了还是只有一个形式，就得看各国国师自己了。
就拿当今圣上来说，他在位期间国富民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明主。额尔德和这位天子的感情也颇为深厚，在大灾将至之际，师尊做这样的抉择，很符合云梦一脉的逻辑。只是身为弟子，他依旧会十分心疼自己的老师就是了。
身后，换了一身法袍的老院长一挽拂尘，淡然道：“乖徒儿，一旦进入阵中，你将受到为师和学院四位长老的监督，如果你妄图作弊，是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而且以后也再难晋级。”
“弟子明白。”他唇角勾起，转头朝自己的老师笑了笑，轻轻摇了摇折扇，缓步踏入天道大阵。周遭景物倏然变幻，入口悄然合拢。
所谓晋级考核，需要有四到五位法力高强的道士主持法阵，并监督考生在阵中的行为。这个大阵是色克图亲自创立的，阵法刻在阵盘中，考生经历的一切都会如实以影像投在水晶墙上。考官根据晋级需求设置考试难度，顺利通关的考生即可晋级。其他国家的考核凑不齐考官，有时还会聘请黑水帝国的国师过去凑数。而黑水帝国，则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额尔德坐在一方斗室之中。和他一字排开同坐的还有学院四位长老。他们是帝国国师中法力最强的道士了，目前都是日师级别。当然，已经过世的几任院长不算。
其中第一长老鄂什珲（wesihun，高贵）姓赫尔苏（Hersu，玉石），60岁晋级日师，他的重外孙谷珩现在是二皇子的伴读。
第二长老多隆乌（doronggo端礼）姓罕扎（Hanja，廉洁），65岁晋级日师，他最小的孙子谷珵如今是大皇子的伴读。
第三长老威廉•温莎（Wiliam•Windsor），67岁晋级日师。温莎是唯一不是牧族的长老，家族属于关外的胡族，他本人是上任西凉侯，也是纳兰穆的外祖父。
第四长老克兴额（kesingge，有造化的）姓哈尔吉（Hargi，水流湍急的地方），68岁晋级日师，他的家族在帝国早期威名赫赫，最高曾获封开国唯一的异姓王“吉王”，可惜现在人丁凋零，膝下只有一个小孙女，年方11岁，名塔娜（tana，东珠）。
显然，这四位长老中，有的人其实是有自己的阵营的。如果不是开国初年的国师誓约明白写了，国师不可以参与皇室内部争斗，他们的立场会更加值得推敲。但是即便有那个誓约，谁没有一点儿私心呢？
老院长坐在正中，垂了眼皮，心中冷笑。去年皇帝陛下莫名中毒，谁都查不出原因何在。但是额尔德已经有了初步猜想。今日佳善接受考核，也许是一个揪出狐狸尾巴的绝好机会。只是要苦了佳善了。这次考核，怕是会异常艰难。
他一道法诀打出，几人面前刻满符文的墨玉阵盘发出轻微嗡鸣，对面的水晶墙壁亮起来，从中映出佳善的身影。
佳善处在时空乱流之中。他微微眯了眼，清晰感受到这个大阵比自己上次接受星师考核时难度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刚进大阵，连喘息之机都不给，就将他抛进了时空乱流，如果一个选择不当，别说晋级，他今天别想出去了。
他凝视眼前各种飘忽的光影，折扇轻轻挥动了两下，光影缓缓随着扇子带起的微风旋转起来。其中一幅模糊晃动的画面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小孩子。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长大外袍，拖着两条青鼻涕，神色茫然地慢慢走着。他是刚满6岁的佳善。
佳善伸手，轻轻触摸自己幼年的影像，周遭景物刷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