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还是恋着那个人。昨天被纳兰穆那么干脆地拒绝,今天还为他当街斗殴。
马车内,松甘手臂青筋暴起,修长的手指捏住茶几一角,脑海里再次闪现黄衣女子肩头的殷红血迹,心头猛地一抽。
他恨恨咬牙。呵,那又怎样?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无知无觉,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她的心……真是比石头还硬。
罢了。既然无缘,……随她去闹吧。
良久,他缓缓合上那双凤眸,手收回袖中,紫檀木几的一角化为齑粉随着马车颠簸簌簌而落。
大雨仍在继续。疾驰的金顶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激起一溜水雾。
子午咬紧了牙关,狠狠挥鞭,脸上已经分不出是汗水还是雨水。
方才这一耽误,去拍卖会真是有点儿赶了。就知道主子对紫苏小姐到底眷顾非同寻常。
可是……今日的拍卖,关系到陛下一条性命,实在是太重要了。
前方一片开阔,拍卖场沉重的院门已经远远在望。然而此刻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合拢。
千年一次的拍卖呀。会场内外有强大阵法加持,门一旦关上就只能等着拍卖结束时由星师亲手开启,这期间连只苍蝇都难以进入。
殿下对瑶草志在必得,如果错过……
“主子!”子午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车内的松甘无声一叹,唇齿间吐出一字:“快。”
“是”。子午眼中闪过寒芒,马鞭换于左手,右手猛地挥拳,砸在墨色骏马前额的白色月牙之上。
骏马昂首一声凄厉长嘶,双肋嘭的展开黑色的硕大羽翼,后腿发力,携一阵劲风高高腾空飞起,转瞬滑过偌大的广场上空,掠过目瞪口呆的门童,从尚余一车宽的门缝穿了过去。
马车一顿,生硬降落在玉石长阶之下。骏马浑身轻颤,漆黑羽翼缓缓合拢,没入肋下不见。
“来者何人?”为首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托了托险些摔碎在地的下巴,大声喝问。
“黑水帝国三殿下,拿摩松甘。”子午朗声回应。
“恭迎松甘殿下,拍卖会马上开始,殿下里面请。”玉阶前,一排素衣侍女高擎伞盖,齐齐行礼,声音婉转如出谷黄莺。
牧族习惯举名而不道姓,古市这些侍女倒是门儿清得很。
松甘缓步下车,子午打伞跟上,向内行去。
“殿下真是舍得,这么珍稀的墨翼神驹居然被您拉车了。”巍峨的青玉殿门内迎出一位极年轻的道长,墨发垂肩,白衣胜雪,一把玉骨折扇缓缓摇着,笑容和煦如十里春风,眼底却敛了如霜清冷。
“星师说笑了。这只是我国本地牝马与墨翼杂交几代的变种,神驹血统已经稀薄得很,也只能拉车了。”松甘微微扯了嘴角,与星师并肩而行。
这马他也是最近才得到。在他的私藏里,的确是最好的一匹了。
他这匹马固然太招眼,来迎接他的人却更是招眼得不行。松甘不得不做个姿态,希望能挽回一点儿低调的形象。
“殿下就不要谦虚了,就算再稀薄,也是神驹血脉,除了你黑水皇室,这大陆上恐怕也再找不出几匹了。”星师好像根本没看出他的意图,轻轻用折扇打了一下手心,“啧啧,这般肯下本钱,看来殿下是有备而来,对上古珍宝势在必得呀。”
道长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陡然压低,“不过,今年的竞争怕是格外激烈。”
松甘闻言,剑眉轻扫,“佳善,珍宝有德者居之,本宫信的是一个缘分。对了,本宫受人所托,有件东西打算在你这里出手。”
听说殿下还有宝物要出手,星师回眸看了一眼松甘,一直淡淡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兴味。
他将折扇一摆,指向楼上包厢:“离正式拍卖还有一个时辰,殿下不如先品上一杯清茶,也好让贫道有机会鉴定一下您的拍品。”
“如此甚好。”能单独聊聊,比在人来人往的大厅杵着好多了。楼上包厢不少,他与佳善进入哪个地方,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两人交谈着,举步向楼上行去。
二楼过道上,一位红衣人凭栏而立,淡淡眸光瞟向正上楼的这两个年轻人,面纱下的唇角紧紧抿起。
“陛下,这位黑水帝国的殿下,向来深居简出,今日倒是难得来参加拍卖了。”旁边,一位道长随着红衣人的目光,低声道。
“嗯。看来,古市的珍宝,好有吸引力啊。”红衣人轻轻捋了一下绣着金色祥云的衣袖,不再停留,衣袂轻拂,转身进了一间包厢。
那道长带着一队侍卫跟在帝王身后鱼贯而入,随即带上了门。
斜对面,一间包厢的帘笼微微动了一下,门无声关了。门内,一位翠绿眼眸的青年低沉一笑,“南国的陛下,虽然向来不喜露出真容,依旧是好有风采的一位妙人呢。”
他对面坐着的一位道长,却自黑色帷帽下发出一声轻嗤,并不接言。
那青年见状,翘了翘唇角,好脾气地一笑,敲了敲摆满帝都风味小吃的桌面,换了个话题,“这北国的帝都真有意思。你们有没有听说他们市井里最大的新闻呐。”
旁边坐着的一位先生捋着黑须接话道,“世子,您说的是纳兰将军的风流韵事吧。最近听说有位猛人,一直要倒追于他,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青年翠绿眼眸中笑意更浓,将一小块艾窝窝扔进嘴里,细细咀嚼了一番咽下,才感慨道,“我那大侄子,可真是生了倾国倾城的一副好相貌。”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那先生却在笑声中插话道,“世子,今年这拍卖,怕是竞争会非常激烈。不知您心里有没有既定目标?”
“没有。”青年抿了口今年新焙的兰茶,懒洋洋往椅子里一靠,“咱们不是来见世面的嘛。不见到宝物,如何决定拍哪个?”
先生微微抽了抽嘴角,不再多问。旁边的道长却轻声道,“世子,贫道昨夜给您卜了一卦,您这次帝都之行,貌似要走大运。“
青年抬了抬褐色的眉毛,随手将金栗色的长发往耳后别了一下,侧脸笑问,“哪方面的?霸业?情爱?”
道长的回答却让他眉梢挑得更高了。“主要是事业,与情爱,也颇有关联。”
“看来,本世子这次,大约是能拍到一只田螺姑娘带回家喽。”青年笑眯了眼。
那时窗外的大雨少歇,一株新桃刚开,随风筛落阵阵晶莹雨滴。
包厢里的人都随着自家世子的轻笑,也不以为意地笑着。他们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拍卖会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红泥小茶炉在跳跃的火苗上吱吱轻响,茶已烹得,散发出阵阵淡香。
戴了鹿骨扳指的大手将缠了尺许长红缨子的漆黑墨发在指端一绕,随意甩到身后,一袭锦缎黑袍随着主人的动作在金红色夕照中折射出水波一般的繁复纹路。松甘为自己斟了茶,懒洋洋倚在软榻上,半眯了眼看着对面的佳善。
眼前这位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年郎,可是辰龙大陆上了不得的人物。要论名头,甚至比他这个皇子响亮得多。
今年上元夜,一位来自南国的隐士与他二人小聚,曾私下赠这位道长一首七律:
“五阶国师出黑水,三十年里揽玄辉。千里飘蓬晨风响,万丈红尘英华吹。
大道垂怜天枢转,异星横空皓首垂。仙魔难辨孤鸾飞,唯知君心在无为。”
这隐士,也是独具慧眼了。
建国以来与黑水皇族唇齿相依的是国师,地位超然,主要成员多与皇室同出牧族。
第一代国师姓乌尔登(ulden,曙色,光辉),名色克图(sektu,贤明)。色克图建立了皇家天道学院培养国师供皇家驱使。该学院经过严格培养和最后考核,将国师定为五个等级:初级,名法师,能以仙术驱邪消灾;二级,名月师,能循人道而辅社稷;三级,名星师,能窥地道而定吉凶;四级,名日师,能借天道而震天下;五级,名天师,逆天改命,无所不能。即便是色克图本人也只是四级日师,所以,迄今为止第五级天师只是一个传说。
色克图的教育理念在辰龙大陆开创了法师可以通过官方培养量产的先例。虽然这种所谓的“量产”成品依旧少得可怜,大约十五年能出一批法师,更高等级的则需要运气,总归即便是没得到法师资质的边角料也能给勋贵做幕僚,运气好的更是能够直接入朝为官。
三四十年下来,整个大陆五级分阶的认证规则已被普及,现在基本上每个帝国都有那么十几二十几个法师,更有帝国已经培养出了十来个月师,或更高级的星师。这与几百年才出一个法师的过去比起来已经是大有起色。色克图的学院理念还改变了以前玄门道士皆依靠家族延续传承的局面,皇室从此有更好的机会将天下英才收为己用。
而“法师之乡”黑水帝国当代最年轻有为的国师就是星师佳善。据说他本来只是一个孤儿,被色克图的重孙子、现任皇家天道学院院长星师额尔德(Erde,才德)收养,凭借过人天赋在十二岁就晋级为月师,刚满十六岁又晋级为星师,而且据说这位天才有望在一年内达到当年色克图的高度,真是让无数皓首自叹不如。
不过,身为孤儿的佳善无姓,在门第森严的贵族圈子里有点不尴不尬,所以无论牧族还是胡汉,至今没有一门显贵愿意与其联姻。老院长提起这个事来就恨不得拔胡子,几次劝说佳善给自己做义子,如此也好冠以乌尔登之姓,融入高层。出人意料的是,佳善居然牛气冲天地不肯答应。这件事情如今也是百姓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道长打开古朴的枣木盒,戴了雪白手套的修长手指轻轻取出一块烟紫色的玉。
玉石有鸽卵大小,打磨光滑,玉质纯净,散发出梦一般的柔辉。
“这就是你的拍品?打算什么价位出手?”佳善漫不经心地问着,将玉石举到窗前明亮光线下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