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萧允辰僵在原处,手指停在她的腰侧,由温热逐渐变凉,眸中滚烫的火热点点褪去,唯剩冰雪覆盖,千年不化。

他甩袖而起,冕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声声撞入苏楚衣发沉的胸腔,惊得她不知所措地团握起拳。

他摇头冷笑,音含冰雪,“抛家舍国?若你舍得了三十万苏家苏家军,抛得了苏氏一门上百口人的性命,你又何至兼程进京,而无法安然而退?”

他往前迈了三步,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转身而视,褐眸淌过一丝不忍,又道:“你是统兵一方的苏帅,又怎会如此天真地以为,一旦你与拓跋有了实质关系,朕就会放弃册后。天地昭昭,君无戏言。”

倘若一开始要她入宫是错,又何妨一错再错。

古来帝王皆寂寞,情爱贪欲比起家国天下,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争得这大好江山,以为君临天下便可事事无虞。

然而,他终为自己的天真饮尽苦果。

这江山不是谁都能坐,可一旦坐上,便是身不由己。

翌日一早,苏楚衣被送回长宁公府,郗砚随侍同行。

长宁公府早已遍布黑骑卫,不曾再给她任何擅自出府的机会。

她如同身处一座华丽的牢笼,只看得到紫藤花花开遍地,尽染冰霜。

在这座牢笼里,她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孤立无援,只身奋战。

她曾是一军主帅,如今却连一个幕僚都没有,想要出府探视拓跋颢,也怕累及他再度受伤。

她该怪谁?

只能怪自己的大意轻敌,以致于举步维艰,节节败退。

苏楚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手执墨笔,静心练字,以期求得内心的平复。

青灯照壁,暖炉生烟,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冬……

隔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苏楚衣走出书房。

一夜大雪将整座皇城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更显庄重威严。

抬眼远望,飞檐走脊一片缟素,树桠枝头坠满冰雪,风吹树摇,抖落一地冰霜。

她窄袖劲装,执剑而行,厚厚的积雪落满宽敞的后院。

后院闪过几道人影,聚拢在青石案边,肃目而立,如临大敌。

不必猜,也知是黑骑卫尽职地巡逻守卫。

这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骑军,竟沦落到看家护院的境地,不知是幸或不幸。

她又往前行了几步,这才看清后院石凳上坐着一位姿容出众的白衣男子。

他轻袍缓带,满脸闲适,手持羽扇轻摇,狭长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似乎并未把身侧肃杀静默的黑骑卫放在眼里。

数九寒天,他手中的羽扇风雅轻摇,白衣胜雪,风姿绰约,一副名士作派。

原来令黑骑军如临大敌的,竟是他的出现,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杀气太重。

苏楚衣面带笑容,收剑款行,行至那人身前,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子冉兄远道而来,楚衣有失远行,不知子冉兄可是热了,这羽扇怕是不够使,楚衣给你找把十二骨折扇,好好扇扇,如何?”

郗彻,表字子冉,追随苏睿多年,是为参军。苏睿死后,仍留军中,为苏楚衣出谋划策,是她的左膀右臂。

郗彻成名于幼年,与一般名士风骨截然而立,成年后嗜酒如命,放荡不羁。他嗜好饮酒,闭口不谈世事,常带着几坛美酒,赶着羊车,满京城转悠。

十年戎马,沙场醉卧,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嗜酒如命的放荡公子。

年过而立的他,多了几分睿智稳重,却仍是一派风流不羁的世家公子作派。

“不好,在下还是喜欢羽扇,够风骚,够雅致。”郗彻只手撑在石桌上,托着下鄂,睨了睨身边凶神恶煞的黑骑卫,“只是,被一群蒙面的怪物围着,再风骚雅致都被搅扰了,唉……”

说着,他还不忘用力摇着羽扇,一副尔等快滚的烦躁模样。

苏楚衣挥了挥手,摒退左右,拂去石凳上的积雪,款款坐了下去,敛了笑,对他道:“子冉,你总算来了!”

一句话,仿佛历尽沧桑。

郗彻亦是收起满脸闲适慵懒,正色道:“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继续毫无章法地与当今圣上做困兽之斗?”

她自知理亏,埋头不语,长睫垂落,隐隐生怜。

郗彻瞥了她一眼,狐狸眼微微一怔。

换回女装的她终究是难掩倾城之色,数载军旅磨砺,将她锤炼成一代名将,但是她的骨子里却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子。

他轻叹,羽扇落于案几之上,带起扬雪簌簌,“你可是对他动心了?”

她握拳在侧,双唇紧抿,脸上红云骤涌,翻卷而过,“我……我没有……”

郗彻蹙眉,反问:“真的没有?”

她摇头。

“倘若没有,你便不要摆了这副小女人的模样。”郗彻厉声喝道:“不要忘了,你是苏帅,你是名震边关的苏楚衣,你身后有三十万的将士在等着你归营,还有苏家上下与你休戚与共。你如何能摆出如此姿态,宛如丧家之犬,任人宰割。与拓跋颢密会私逃,你可有想过苏家的名声,你可有想过南康公主的颜面何存。”

他字字在理,她羞愧难当。

郗彻撩袍起身,行至她身侧,手掌抚上她的发,放柔声音,“只要你让陛下觉得,苏家对大宁朝是不可或缺的,你的价值仍在。同时,你要与朝中众臣交好,培养自己的亲信,而不至于孤立无援。你是皇后,你必须做到在朝堂与在军中一样,一呼百应。借以时日,四夷重兵压境之时,就是你再披战袍之日。只要兵权在握,就能与他分庭抗礼。到时候,这天下的归属……”

“子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天下。”苏楚衣抬眸而视,清灵的眸子凝了层淡雾,“我只想苏家一门荣耀,苏家军战功赫赫,而我能策马而去,沙漠戈壁任纵横。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与我无关。我生平所习,一习箭,二习枪,三习剑,十八般武艺我不能精通,但到了手的兵刃总能杀人御敌。不说别的,你看砚儿,她自小熟读女则、女诫,而我所学却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阿爹尸骨未寒,我却成这副模样,北伐大业未成,我藏于深宫争宠,你让我日后在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他。”

郗彻摇头轻叹,“明公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让你策马而去。你没了兵权,但是苏家军仍是以你马首是瞻,只要他日你振臂一呼,他们仍旧愿意随你开疆拓土。但是,你在朝堂之上没有可以信任的股肱之臣。这是你和萧允辰的差别。朝堂之上,他们皆震慑于他的杀伐果决,狠戾毒辣。而你长年戌边,纵然你手握重兵,他们与你并不亲厚。他日你兵临城下,他们不会甘心俯首称臣,必然生乱。所以,当务之急,是与朝中众臣交好,拉拢可信之人。”

苏楚衣越听越糊涂,蹙眉问道:“你是要夺我这天下?”

“不。”郗彻甩袖转身,往前行了三步,只身立于冰天雪地,一袭白衣似与天地融为一体,清俊挺拔。

他侧身回道:“这天下本就是你苏家的,你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为明公报一箭之仇。”

“可是萧允辰……”他那双寒彻心骨的眸子,堪堪滚过她沉而发坠的心田,如同心尖上最利的一根刺,叫她鲜血淋漓,痛不欲声。

她没想到,与他的相见是另一场的争斗。那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博弈,不沉沦就是她最大的胜利。然而,一眼万年,她不该来。她有千万个理由拒不回京,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以为自己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能同样适用于拒婚。

郗彻阖眼沉思,唇边淌过一丝狠决的残忍,“杀了他,便可得这天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郗彻走回苏楚衣身后,轻拍她纤细的肩膀,“倘若你对他动心,你便安安心心地当他的皇后,我不再强求于你,只当明公的遗愿无以为继,他日黄泉之下,我自当向明公禀明一切。他一生荣辱,都系于你一身,只可惜你是女儿身……”

苏楚衣避开他的手掌,转身立起,扬起倨傲的下颌,美目流转,宛如日落冰凌,叫人不能直视。

她笑,如寒冬腊梅绽放枝头,不惧风霜,“天下之大,我不信只有后宫是我唯一的归宿。你有办法助我脱身的,对不对?”

郗彻勾唇浅笑,眸中带着一丝晦黯不明的神采,旋即望向远处晴空,日升东方,灼灼耀目。

朝堂之上,是不见刀光的战场。

宫闱之内,却是残忍的搏杀,为了帝王之侧那个荣耀至极的后位。

“你当真不愿为后?”郗彻眉头深锁,神情凛然,似乎在与自己抗争。

她的眼前浮现他薄唇冷眸,断然答道:“不愿。”

“你可曾想过,你交了兵权,又不愿入宫,世家趁机打压苏家,苏家会因此而一再落败。”郗彻不允许她任性,“明公交到你手上的精锐,你已然拱手相让,但苏家的荣耀不能断送在你的手上,想想悦儿的处境,想想俞氏母子的野心。”

“没有其他办法吗?”苏楚衣一拳捶在树干上,积雪簌簌掉落,她却未觉寒冷。

“闵氏、王氏、谢氏都有女子入宫,都是为了后位而去。若是他三家得了后位,权倾朝野,又如何能有你苏氏的立足之地?”郗彻力陈此中利害,不予她退避的权利,这也是她必须面对的残忍真相。

苏楚衣阖眸握拳,脸色素白一片,一如皑皑积雪,缟素尽染。

“当然,也并非全无对策。”郗彻沉默许久,终是开了口,“只要有一人入宫为后,而这人又与苏氏互惠互利,绝不会刻意打压苏家。”

“你有人选?”苏楚衣心中微跳,会有人代替她,立在帝王之侧,与他共享天下,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要你同意,重掌兵权不是难事,韩冶不足为惧。一次兵变,就能让萧允辰那个家伙知道苏家军没有你是不行的,但后位却是谁都能坐的。”郗彻羽扇轻摇,心中已经有了定案。

“她是谁?”

“砚儿!”郗彻道:“你我两家对门而居,世代交好,我在你麾下一日,郗氏便是你最坚强的后盾,砚儿入宫为后,郗家的荣光与你苏氏共享,你觉得可好?”

砚儿?竟是郗砚!

她童真年代所有的放肆,因为有郗砚的参与,才让她不那般孤单可怜。可是让郗砚入宫,与那人一世相守,她的心为何像是缺了一道口子。

不是郗砚,也会有旁人。

后宫最不缺的便是想登上后位的女子。

“你放心,不必担心委屈了她。”郗彻安慰道:“她早已心悦于今上,才会早早地入宫当了女官,只为了能多看他一眼。”

苏楚衣遍体生寒,浑身的力气似被抽走一般,无力抗拒寒冷的侵袭,节节败退。

北风呼号而过,寒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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