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又能如何,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苏家军,这是苏睿一生戎马,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
若因她一己私欲抗旨不遵,而使苏家军分崩离析,百姓生灵涂炭。她如何面对苏家列祖列宗,如何背负北方失地黎民百姓的殷殷期盼。
“而今,蒙今上错爱,楚衣莫敢不从。苏氏一门荣辱系于苏楚衣一身,楚衣责无旁贷,重任在肩。苏家军乃大宁朝的铁军,当为大宁安内攘外,戌边守土,而非沦为楚衣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尔等为我大宁屡建战功,是为军中楷模。请受楚衣一拜。”
苏楚衣背脊挺直,声声不舍,却不得不安抚众将躁动。
苏家军不能乱,苏家更不能没有苏家军。
只要苏家军存在一日,萧允辰便不敢动苏家一分一毫。
收编苏家军容易,但收服军心,却尚需时日。
她目光凛凛威仪,虽是女装在身,但数载军中历练,早已将她一身柔弱磨砺成铮铮傲骨。
她拱手身前,掷地有声:“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今日,将帅异置,实属今上体恤苏家军不世战功。楚衣虽卸兵权,但楚衣北伐之心与众位兄弟同在。请再受楚衣一拜……”
她掀袍而立,展颜浅笑,下颌轻扬,“今夜,楚衣为众位兄弟饯行,不醉不归……”
众将满面霜色,不自然地动了动唇角。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铁血儿郎,性情豪迈直爽,临别依依,纵有千般不舍,却敌不过一名女子的真性情。
不忍不舍都不足以捍动军法如山,皇恩浩荡。
那夜,他说:“收复北方失地乃是朕的重责大任,收编苏家军势在必行,因为朕是大宁的皇帝。但朕可以承诺,五年之内,必叫天下尽归,山河一统。”
她懂,她接受,但她心中有恨,难以抚平。
送走前锋营众将,苏楚衣还未得回屋置换衣裳,便听新任征北大将军韩冶来访。
虽是意料之中,但她还是带着几分忐忑。
韩冶将名在外,与夜风一明一暗分掌黑骑,与韦拓一道以真容在御前行走的黑骑卫。
据传此人不止战风彪悍,武功了得,亦是写得一手好字,在武将之中实属难得。
自萧允辰君临天下,他的黑骑卫一向不离京师,随侍于左右。
此番被委以重任,可见萧允辰对苏家军的志在必得。黑骑卫虽然凶悍,但到底不过万余,且已尽入禁中,护卫京师。他要巩固自己的统治,收编苏家军势在必行。
然而,苏楚衣却是明白萧允辰的用意,他此举并非想以皇恩震慑全军,而是为除异己,不得不派亲信上任。
他的用心良苦,她又怎能不知?
“韩将军久等了。”苏楚衣换了一身天青色窄袖男装,头戴笼冠,正色而出。
韩冶身形魁梧,眉眼威仪肃杀,未着甲胄便已有苍寒之色。
“末将冒昧来访,还请苏将军见谅。”韩冶拱手回礼,黝黑的面容浮上一抹臊色。
没想到,名动边关的萧帅竟是这般纤柔妩媚,即便身着男装,也掩不住她眉宇间的出尘之色。
她孱弱的肩膀真的能张弓开弩,她纤细的手臂真的能舞枪弄棒……
苏楚衣似乎读出他眼中的诧异,不以为意地垂眸浅笑,道:“韩将军今夜可有空闲?苏楚衣为前锋营众将饯行,不知韩将军是否愿意一道痛饮?”
韩冶忙敛眉回神,直道:“愿意愿意。”
乌云蔽日,须臾间细雨绵绵,阴冷侵身。
长宁公府的书房内,苏楚衣挑旺暖炉内的木炭,冰冷的手反复摩娑,目光驻足于书案上那张羊皮布防图,失落之情溢于言表,眼底眉梢尽是惆怅留恋。
与苏楚衣畅谈近二个时辰,韩冶愈发觉得初见时的疑惑甚是肤浅,她对徐州大营乃至长江以南各营的兵力布防了如指掌,治军用兵更是严苛。完全没有女子的柔弱与寡断。
有那么一瞬间,韩冶深感这般魄力不凡的女子,不该被埋没在深宫之中,沦为权力争斗的工具。
若非宣帝为休养生息,大力奉行只守不攻的政策,只怕她早已……
与韩冶交接军中事务,苏楚衣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亟待叮嘱,然而话到嘴边,只化作酸涩的笑容点点晕开。
苏楚衣顿了一顿,又问:“韩将军可知夜风现下何处?不知苏楚衣是否有缘得见?”
韩冶脸色一僵,突兀地起身,自袖中取出一纸蜡封的书信,道:“此乃陛下手谕,特命末将送来,末将一时忘了,还请苏将军恕罪。明日起程赴任,末将还有许多急务要办,先行告辞。”
苏楚衣接过那卷以蜡封口的手谕,不解地望着韩冶匆匆离去的背影,拧眉不语。
封蜡通透厚道,微微泛着圆润的光泽,正中印有他的私章,“允”字鸾飘凤泊,恣意洒脱。
指尖绕过封蜡,轻挑启开,铺开一看,不禁轻笑出声。
那人……也太嚣张了吧,竟然让新任征北大将军为他传递书信,还美其名曰“手谕”。
当真放肆狂傲无人能及!
上品的四尺丹,放眼宇内唯有今上才敢用之。
如此珍贵的宣纸上,却只写了力透纸背的八个大字--
今夜亥时,长宁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