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见公子不替自己说话,却拿眼睛把小嫱一横,阴阳怪气道:“哟,这个丫鬟,着实眼生,是乡下买来的?这般粗野,没有教养,怎能侍奉公子左右?连个脂粉也不会涂,一张素面就出来了,好生随意,怪道见了人,不知礼数,却把客人向外推搡。”
小嫱自跟在公子身边,总觉得人也蠢笨了许多,却此时不知如何应答,被她噎得半口气没喘上来,气鼓鼓瞪眼。
公子唤了个心腹丫鬟来,那是从前服侍她惯了的,低语几声,丫鬟乖巧去了。公子又阴测测笑道:“翠儿姑娘教训得是,我只不知晓你却也当得我的客人。若论丫鬟地位,小嫱便将你打两顿,也是应该的。这方是规矩,你道是也不是?”
那笑容寒意生冷,惊得翠儿面无人色,连脂粉也掉下来,哆哆嗦嗦跪下来赔了许多不是,慌慌张张便要退出去。却巧方才差去的丫鬟打水路过,好不小心,将满盆子温水倾到她脸上,连连致歉,一条手帕在她脸上东擦西抹,发丝尽散乱贴脸,胭脂遇温水化开,将满头满脸,擦得花猫儿一般,活似个鬼怪。
翠儿连声尖叫,到后来,顾不得与人说话,捂脸狂奔离去。
小嫱见她那狼狈模样,又好笑,又怜悯,却见公子摇扇道:“走,念书去。”
那乖巧丫鬟同小嫱扬着水盆扮个鬼脸,与周围相好的丫鬟们回思翠儿方才丢丑模样,嘻嘻哈哈说笑玩耍去了。
此夜小嫱有心事,草草伺候公子睡了,就将灯火熄灭,关了门,自往床上去,临走还踢到屏风,好大一声响,似歪了,却也懒得理会,径自脱衣侧卧,闷头想日间发生的事。
这番任务来寻真爱,必非严渊,但又是谁?想逃婚下山之后,三番两次遇见公子,又阴差阳错,成了他的丫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自由身。先前不着忙,但这几日,却总觉得自己好将公子当回事,时时事事,在意他看法,见他笑便欣喜,看他与旁人说话温柔,又……嫉妒?
也非那未历情事的孩童,只是跳出来想时,才明朗了内心情感,竟似乎是……喜欢上他了?
小嫱也不蠢笨,自觉公子也对她有意,但这情事一到自己头上,却有许多忧虑惶恐,不敢轻信。
如此摇摆不定,一颗芳心惴惴不安,却自在床上思虑,直到夜半也勉强睡着,只是眠得浅,突听得一声响动,似屏风又被什么撞着,刮地作响,小嫱睁眼去看,渐渐适应了漆黑的夜,隐约望见屏风旁有个熟悉的轮廓,似是公子。
这一声骤响后,公子扶着屏风立定,小嫱在床上睁眼,望着他深邃漆黑的眸,二人分明都看不见什么,却似在对视。
怔忪半晌,小嫱跳下床,到公子身旁扶了他,缓缓走到床边,两人并肩坐下,却都未开口,气氛莫名地有些暧昧。
“你……”小嫱斟酌着开口,“你下来找什么?”
公子微微一笑:“找你。今夜是睡不着?好容易歇下了,怕你踢被子着凉,是以亲自来摸摸。”
他说这话,小嫱却当真未曾料到,回思片刻,惊问:“你每夜都来?”
公子不答,小嫱静默,心脏砰砰直跳,热血冲脑,问:“公子,我好像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话一出,仿佛深夜更加寂静,满耳嗡嗡作响。
公子似也未有什么惊愕,却含笑问:“哦?有多喜欢?”
小嫱听他避而不答,有些恼,一拍床铺,怒道:“谁让你只管盘问我?说,喜不喜欢我?不喜欢,让我哥哥们把你抢回山寨去,与我做个压寨相公!”
“那便是喜欢到非我不嫁了?”公子如若惘闻,似那双耳,能自动过滤杂音,只听见自己要听的话。
小嫱在暗夜中模糊看着他的轮廓,脑中早浮现出他此刻似笑非笑的模样,又是羞赧又是急躁,恶向胆边生,径将他往床上一推,欺身压上,口中道:“却仔细看看是谁嫁给谁。”
说罢,便将他中衣扒了,低头啃下去。
待渐渐平复,已是许久之后,小嫱缓和下来,低低地喘息。
公子俯身在小嫱脸上亲了一口,倒在她旁边,二人并肩而躺。
公子道:“我娶你。”
“嗯?”小嫱一时未回过神来。
“明日便齐备聘礼,径往山寨。”
“……”小嫱一惊,却道,“你你……你真的要娶我?”
公子笑:“虽则你又过了门又饮了酒,你我又行了夫妻之礼,但毕竟是个良家女子,岂有不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进我薛家之理?”
小嫱心中一喜,却记挂着表白一事,软糯糯推他手臂,略带娇嗔意:“那你是喜欢我了?”
公子听她那言语中期盼之意,笑道:“喜欢。”
小嫱脑瓜子一转,又道:“那你娶了我,你我债务便了了吧?”
公子嗤笑一声:“既将身都全卖与我了,自然了债。日后那扇坠子、玉麒麟、金银元宝,任你抛洒也可。”
“那……”小嫱喜得眉开眼笑,得寸进尺,“那我能天天吃醉仙楼的酒菜么?”
“既是少夫人,自然任君饮食。”公子慷慨道。
小嫱拍着手:“哈哈,好,明日便去吃!”
公子含笑应了一句,将锦被覆在两人身上,催促安歇。小嫱却兴致勃勃,哪里有半点睡意,念着这嫁人的好处,几乎恨那日翻墙进来,便应将他掳去山寨做个相公。
——
公子素净的卧房内,屏风后的床上趴着一人,白花花的身子柔弱无骨,绵软裹在被中,把脸埋在枕上。公子令人备了温水,丫鬟们嘻嘻哈哈地抬了桶来,一面试水温,一面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却有个嘴快的丫鬟高声向里问:“小嫱,你还好么?”
小嫱羞得面红耳赤。
待丫鬟们打闹着出门去,小嫱才自床上慢慢挪下来,两腿很不自在,挨到浴桶边,挣扎了好半晌,才爬进去,坐到桶底,溅了满地水花。
外面公子还在问:“要我进去服侍吗?”
一听他语带笑意,小嫱愈发恼了:“不许你进来!”
一个澡,直洗了大半个时辰方罢,又装死躺在公子床上,由着丫鬟们收拾了浴桶,又去换那一床铺盖,臊得小嫱心中直嚷,再不这般胡闹了。
这一日便在床上歇了许久,估摸着她饿时,就有丫鬟来送茶点,伺候得好生周到。
黄昏时公子道要去与父母请安用膳,着后厨做了许多好菜,让丫鬟们陪着小嫱玩闹,直至夜间席散,公子还未回来,却是有个伶俐的小厮来说,听闻公子与老爷夫人争执,大动肝火,气得夫人险些犯了病,忙坏了府中上下人等。公子大抵是要留在那厢陪坐安寝,让小嫱不必久等。
因他昨夜说要备礼下聘,乍听此话,小嫱便想到这一节,应是他说了婚事,父母震怒,固有此忙乱。
如此一想,心下惴惴,坐卧不安,连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好,东摸摸,西撩撩,只是神色惊疑。待回过神来,手中却握着一只沁凉的玉坠,通透闪亮,莹润光辉,却是那枚扇坠。
脑中闪过一念,却又磨牙,此前未想到的,如今尽通了,必是他当时就去当铺赎回了扇坠,又撞上她在醉仙楼,掐着数,将她那些钱花尽,留了些零头与她住客栈。
小嫱心中真是又爱又恨,这狐狸般狡诈的公子,样样都被他算计了,却衬出自己蠢笨。
正怨念着,恰好公子回来,一袭银白长袍纹龙绣凤,好不精致,长身玉立,文质彬彬,面上依旧是温润笑意,眉宇间半点愁色也无。
小嫱将那扇坠事丢开,脑中早演出了千百回“富家子弟与山寨土匪相恋,父母棒打鸳鸯”的故事,急急拉过他手问:“听说夫人受惊病倒,却是如何?你莫不是……莫不是与他们说了婚事吧?”
公子笑:“不说婚事,却又怎会受惊病倒?”
“啊?”小嫱怔怔地有些恍然,“这、这却如何是好?”
公子听她言辞急切,有些无措,长叹一声:“是啊,这却如何是好?”
“不如你与我私奔罢!”小嫱锤着头,“不、不行……我叫哥哥们来劫了你?好似也不妥……”
公子愈发笑得贼眉鼠眼:“莫若推迟些?”
“啊?难不成……难不成要等老爷夫人仙逝,才许我进门?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太急人了。”小嫱嘟囔着,头上突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扇子,公子道:“你想什么呢?自然等母亲贵体安康便成婚。”
小嫱有些委屈地摸着头:“你不怕再把她老人家气病了?”
老爷夫人年过半百方得小公子,如今是年逾花甲,小厮与丫鬟们叽叽喳喳议论了许久,小嫱都听到了。
公子嗤笑一声:“果然脑子不灵光,或是翻墙摔坏了?母亲是喜不自胜,一时忒激动,故而有些不适,调理几日便好。父亲已着人去备聘礼,择吉日往山寨下聘。”
小嫱又惊又喜,呆住了,良久,一跃蹦到公子身上,两手紧紧抱住他,无赖地挂着,还一面锤他,道:“你心眼太坏了些,何不早说?我以为是嫌弃我土匪出身,不让进门,又要以死相逼等等……”
公子哭笑不得,抱着她,在臀上掐了一把:“我只说受惊,乃是惊喜,你是听茶楼说书的听多了。”说罢又转了调,道:“你身手敏捷,想是今日休息妥当,夜间好再战了?”
小嫱嗔他道:“你这淫虫上脑的公子!”忽瞥见手中扇坠,又换了怒容,道,“你猜我今夜找见什么?却是那‘被别人买走’的扇坠,是神也不神?”
公子从容镇定:“这扇坠原有一对,此是另一只双胞的。”
“……”小嫱竟无言以对。
二人正嬉闹,却听忽地一阵风响,小嫱定睛一看,暗夜里溜出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报声:“公子!”
他神色肃然,小嫱有些不自在,从公子身上下来。
“何事?”公子问。
黑衣人略一犹疑,公子道:“此处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是,公子。”黑衣人沉声道,“属下日前去山寨探路,到得方位,却见光秃秃一片大火烧过的痕迹,断瓦残垣,俱被火烧得罄尽,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再无旁物。附近人称,几日前来了大批府衙官兵,羁押了大半匪徒,将金银财物劫掠而空,又放火烧山,只三五人逃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