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七日之后,莫非昀果然如约而至,两间房空荡荡无人,桌椅摆放整齐,阳光通透入烫,照着飞扬的闲尘,空气里仿佛还有她的气息。纱帘飘动,轻薄,似有风。

江湖中依旧打打杀杀琐事无尽,恩怨情仇纠葛处处皆有,传闻当年声名赫赫的少年天才明寒之陨落,又有人说近来名震江湖的莫大侠退隐,今日有新人崛起,明日有魔教肆虐,纷纷扰扰,无止无息。

这热血的江湖呵……

距中原是非地足有数千里之遥的大漠深处,开着一家客栈名曰“黑店”,那店中只两人,一掌柜,一小二,乃是一对夫妻。

方圆百里常往来的商旅人都知道,那小二极其惧内,夫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麻溜地滚,他不敢磨蹭地爬。又说这黑店虽明码标价着抢钱,可那小二的手艺却引得八方商旅尽皆慕名,流着口水排队在外,一串人拉着骆驼等在店外,求一桌美食。然则那白发夫人脾气古怪,看谁不顺眼便手执千金也不得入店,那满脸麻子的只得戴面纱,中年秃顶的只得剃光头,但有不服气者,小二二话不说,上前拎着冒犯者丢出数丈远。

那古灵精怪的夫人因此更生怪事,今日要客人唱小曲,明日要听说书,愈发被宠得无法无天,那些老客,个个修得十八班杂项样样精通,也是奇观。

人皆叹这二人如此恩爱,却不曾得个一儿半女,是夫人身虚体弱,亏得小二也不计较,依旧疼爱如初。

又问小二这般武艺何苦守在这千里戈壁、茫茫大漠中,他也笑得温和,只道有掌柜之处方是江湖,守着她便自有精彩。

这些闲散轶事,自然也写不进那中原酒楼说书人的故事里。

一晃四十年,流沙埋尸骨,只剩几缕白发被细致地安置在锦盒中。

柯玖挺直了脊背呆坐在床上,满目深情凝视着床边的秦素,万千情话化为柔声一叹:“娘子,我终究是要走了……”

泪水不断的涌出来,秦素哽咽着开口道:“从前你总说要陪我一辈子的。你不讲信用。”

“傻子……”柯玖叹息死的低笑着,想伸出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却虚弱的跌回了床榻上,可那双勾人的眸子里仿佛盛满星海,“我爱你。”

话音刚落,秦素眼前的一切都像玻璃一样裂开了。桌子、椅子、地面……还有她眼前的柯玖。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像是被撕扯开的那种感觉,而是猝不及防的,却又天经地义一般的全部碎成了齑粉。

纷乱的画面飞速窜过她眼前。

嗡!——

她仿佛听到了一句无声的叹息声,就在那一刹那,轰然爆发的刺目光华中,洪潮倒流回海洋,地膜飞速愈合,秦素在云端上漂浮着。天空在这一瞬间里恢复如初。而那个在弹指间化为碎片的柯玖,重新出现在了秦素眼前……

时间飞速的往后退,秦素仿佛身处在光阴的走马灯里。她熟悉或不熟悉的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闪过,她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和柯玖擦肩而过……她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所嫁非人……她看到那个活泼恣肆的柯玖变成不苟言笑的谪仙时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指尖却从那些光影中穿透过去……

终于,回溯的一切停了下来。

秦素看见云端深处有一群雪色的素蝶翩飞而来,恍如大把雪白的冥纸纷扬。同时,哀婉的琴声响起,那弹琴之人轻声吟唱着: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秦素喉头干涩,心砰砰直跳。下意识的往琴音处走去……

不待秦素开口,石凳上坐着的老人挥袖将古琴变作一张桌子,右手执壶,轻缓的为秦素斟了一杯茶。青瓷小杯里冒着袅袅的热气,空气中满溢着茶香,还有老人身上引人沉醉的幽幽芬芳。

“老人家。我不是来喝茶的。我……”

老人苍老浑浊的目光中泛起些许笑意,打断她的话:“我知你为何来此,也知你应归往何处。你看这樱花,短暂易逝,漂泊无依。如你,也如他。先前你看到的幻境都是真的,也是假的。柯玖这一世软糯糯的性子并不全是因为碎虚丹之故,而是魂魄不全。我且问你,如果我肯给你收集他魂魄的机会;不予前世记忆,不予你们缘分,只允你的重生。你可愿意集齐他的魂魄?”话落,他将桌上三个茶杯全部斟满。

“愿意!”

其实回想这一世的点滴,秦素还是会觉得遗憾。

柯玖本不愿前往长安,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才是那个逼迫他面对现实,陷入家族血仇与师徒情谊两难中的罪魁祸首。

哪怕几十年过去,秦素也难以忘怀明寒之死的时候,柯玖那一刹那双眼中迸裂的心碎剧痛,以及后来饱受折磨的入魔之状。为一己私心,欠了他好多。

与相爱之人相守的时光,每分每秒都无价。为何不愿意?哪怕没有记忆……

“这第一杯茶甜似爱情,这第二杯茶苦若生命,这第三杯茶淡如微风。失而复得焉知非祸。你可想好了?”

秦素微微笑着,可周身渗出的寂寞却是彻骨:“我没有旁的牵挂,唯愿人世渺渺,与他白头。”

说罢,她将桌上三杯茶一饮而尽……

老人见她动作摇了摇头,提醒道:“你需记住,世上有你秦素,她们与你无关。”

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拉扯着秦素,砰的一声,她的灵魂被按回了身体里。

恍惚中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她们与你无关。可秦素再细想此话意思时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是谁?”秦素下意识的开口低喃,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便被脑中涌入的大量记忆冲撞的头疼欲裂……

顾小米一出生便被抛弃,丢在山林之中,恰好小土匪巡山,将她捡去,那头儿见她乖巧可爱,父爱泛滥,却留在山寨中,做了个妹子,一群毛手毛脚的粗糙野汉将她拉扯大,却也伶俐聪敏,只是顽皮一些,难免沾染了匪气。

年及十六,情窦初开,却恋上了一个书生严渊,在山寨里撒泼打滚,三番五次哭闹,只要嫁给他。头儿见她执着,只好点头,那书生也贪她貌美,遂成了好事。

哪知进门不过一二年,严渊已将这花容月貌看腻,又嫌她出身匪窝,诸多不满,进退有错,行动便遭呵斥。加之严母苛刻,兄嫂妯娌皆看她不上,在府中却尽受欺凌。后来严渊与个青楼女子风花雪月缠缠绵绵,对她更是不良,因严母也不许那青楼女子进门做妾,故动辄打骂泄愤,将那些难听的话百般折辱,又纵容丫鬟仆人怠慢,不过三月,便急病加身,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我是顾小米?我……重生了?”

话落,顾小米抬眼见自己正坐在一间屋内,却是处处贴红粘喜,又有龙凤红烛,又设一盘盘花生等物。再低头看看身上,着一件繁复嫁衣,红艳艳光彩鲜亮,素白的皓腕上各戴了数只金手镯,指上七八个纯金戒指,颈上吊着一枚金色长命锁,耳上坠的是沉甸甸金环。头上压着凤冠,满头金钗玉簪,贴金描银,晃一晃满头叮当脆响。

这是记忆中出嫁那天啊!

顾小米抬手要将那凤冠摘下,却够不上,慌得将十来个戒指并手环叮叮当当掳下,丢在床上,又胡乱扯着凤冠,将满头金饰拔下,却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闹哄哄许多人赶来,个个大笑,人人开怀,撺掇着新郎官来接新娘。

这……怎么能嫁给他!顾小米跳了跳,感觉身轻如燕,忙将嫁衣拉拽下,匆匆到衣柜里拿了件长袍披在身上,却去另一侧推窗。吭哧吭哧折腾一会,好在素日也是活蹦乱跳,身体康健,爬墙尚且不在话下,何况爬窗。

耳听得那门外已闹开,顾小米跳下窗吐吐舌嘟囔道:“谁要嫁给你这花心渣男。”

将窗子复又合上,贼眉鼠眼地左右看看。好在此时山寨大小头目并喽啰都在前厅饮宴,或跟着到了前门,偌大的山寨,却仅有几个换班巡逻的手下。顾小米猫着腰弓着背,躲在草木之中窸窸窣窣行动,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径绕到寨门。

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得后方嚷闹着:“新娘不见了!新娘不见了!”

顾小米一惊,提着长袍,撒丫子往外跑,已被人瞧见,指着道:“四姐儿跑了!四姐儿跑了!”

闹哄哄的人群拥上来,顾小米狂奔之前,回头瞧见三位哥哥围着一个穿喜服的儒雅男子,慌乱间只瞥见一张模糊的面孔,朝他做个鬼脸,却愈发疾走,奔着捷径下山去也。

后面一串小土匪立即跟着来赶,二头目是个黑壮汉,粗声粗气,怒斥一声:“小四儿,你跑什么!给老子回来!”三两步并做一步,急切追来。

顾小米一气跑下山入了城,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往来行人,比肩接踵,你推我挤,又有商贩挑着担来回,或赶着马车进出城。

“让一让!让一让嘞您!哎哟!哎,对不起啊大爷……啊?您是大娘?看着不像……啊啊,不好意思,快让一让!”顾小米拨着人群灵巧地钻来钻去,这里踩了谁的脚,那里推到一个老太太,将一条热闹的街道,惹得愈发混乱。

眼见二哥追得近了,顾小米忙扯着嗓子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快跑啊!”

气得黑汉将一双大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恶狠狠喝道:“小兔崽子,别让哥哥抓到你!”

他这一句话,声气十足,轰隆隆如雷响,又领着一群匪徒,霎时间人走马奔,前后乱窜。顾小米趁乱跑远,到得路口转个弯,直跑得气喘吁吁,却听二哥又赶将上来,气势如虹吼声传了七八里远。

顾小米此时都快断了气,正倚着墙歇息,此处乃是一间大宅院,漆白的高墙严整厚实,外面栽着几棵树,离墙面不远。

将眼睛滴溜溜一转,顾小米爬上树蹭到墙头,眼看二哥就转过来,慌得向里一倒,身子歪着跌下去。

在半空中只见底下白影掠过,下一瞬,顾小米重重地砸在地上,脚还磕着木桌脚,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外面黑汉追到隔墙处,不见她人影,怒道:“你们几个,向那边;你们几个,跟我来!”

随后几声应答,一众人脚步声分为两拨,渐渐都远了。

顾小米才注意自己正坐在地上,脚边是一张矮桌,桌前铺一个坐垫,一个身着白衫的男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茶壶,坐在垫子上。

原来方才那白影,却是他见她砸下来,手一挥,先抢走了自己的茶具。

“还舍不得起来?”那人轻笑道。

低沉的声音极悦耳,轻笑带得那问话满是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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