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子走出垂花月亮门，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一路向西而行。经过碧青湖，听到女子的娇呼声。踏过花圃中的玉簪，张婆子隔着海棠树茂密的枝叶，看到穿着烟云蝴蝶裙的支溪上蹿下跳，湖面上荡着一尾小船，穿着麻布衣的护院手撑长杆，小船渐渐靠岸。
支溪从护院手中接过打开花苞的荷花，朝管家屈膝行礼，“多谢叔叔。”
管家摸摸胡子，“不用谢我。杨嬷嬷的吩咐，便是我该做的。”
支溪直起腰，“叔叔真有意思。姑母的话，也是我的话。”
张婆子心中诧异。
杨嬷嬷是楚情姐妹的奶娘，自夫人去世后，和大小姐执掌中馈，如今杨嬷嬷的侄女也有了半个主子的气派。
如此想着，不愿正面和支溪打交道，后退两步，踩在玉簪的茎叶上。
湖边，管家眼角扫过围栏后的海棠树，朝护院使眼色。
张婆子提着裙子从花圃中出来，一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在小路两端叉腰而站。
支溪和管家缓缓而来。
见到她，支溪皱眉，“你来这里作甚？”
张婆子微笑行礼，“老身奉姨娘之命，给小小姐送份见面礼。”
支溪嗤笑，“姚皖小姐张口闭口皖南、皮影戏，她以为京都是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现在才想着送见面礼，果真是穷酸破落户。”
张婆子嬉笑，“支溪姑娘跟在小小姐身边，见识眼光远超她人。姚皖小姐是不敢跟您比的。”
对这番奉承话，支溪很受用，抬起下巴，“我正好该回去了，跟我一块走吧。”
支溪和管家客套一番，扭头回菊楼。
路上，张婆子把支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远远看到菊楼的垂花门，支溪拦住张婆子，“我家小姐还病着，这礼物我给你捎进去？”
“这……”张婆子犹豫一番，从怀中掏出一支累珠银簪，“老身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啥好东西。这本是姨娘打赏我家丫头的，但我今日瞧见姑娘，便觉得姑娘真是仙女下凡，这簪子只有姑娘才配得上。”
支溪瞥了眼。她当然看不上簪子，不过放在银楼里，还能换上二钱银子。支溪不耐烦地收起银簪，挑眉道：“触了小姐眉头，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张婆子重重叹息。
数来数去，这将军府挂上牌匾不过十年时间，她在将军府伺候也有十年了。之前一直在梅屋打理夫人的牌位，好不容易府里进了新人，她提到姨娘身边，却遇到一手遮天的杨嬷嬷……
屋中，楚情换了条帕子，重新分线绣荷花叶子。剪线头时，发现瓷瓶里插上新鲜的荷花，支溪含笑站在旁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想要表扬呢。楚情抿嘴，“我绣着荷花，你便搬来真花。你真有颗七窍玲珑心肠。若是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支溪上前，半蹲着，捧起楚情的手，“奴婢会一直跟着小姐。”
楚情笑意更重。
“奴婢刚回来时，遇到竹楼的张婆子。那边想给您送份见面礼。这对母女真有意思。大的不来，让小的来，还让老货送东西，这是看不起谁！”
楚情眨眨眼，似是不敢相信。前世王氏也送她一份见面礼，那礼物颇有些惊世骇俗。
支溪以为楚情拿不定主意，劝道：“不过一份礼物，若是小姐不收，会让那边以为小姐没主意。依奴婢看，还是收下为好。”
楚情定定看着她。
半晌，“既然是姨娘送来的东西，一定要好好保存。礼尚往来，你把我妆垅里那套头面当回礼，让张婆子带回去。我身体不好，就不亲自去了。”
王氏身份特殊。刚进府，却是个注定执掌中馈的身份低贱的姨娘。她主动示好，有失小姐身份，过于冷淡，易招人口舌，按着礼数来正好。
支溪心疼，“那头面，小姐还没戴过。”
楚情笑容咧嘴笑了，“是吗？我的东西，你记得比我清楚，我果真离不开你。”
支溪目光闪烁，讪讪地应下。
片刻，支溪捧着蓝布包成的包裹，放在软榻上的几案上。
包裹里是一本封皮写着论语的书籍。
楚情从头翻到尾，果然看到书籍中间偶然闪过线条粗陋的小人。
坊间价值千金的春宫图，被王氏用这种方式钉在书中，该说她聪慧敏捷，还是豪爽大方？
楚情轻柔地摸着书页，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件好礼物。一定要好好保存。”
次日，映画把府中的花名册拿到菊楼，让楚情选随侍。
楚情慢悠悠地从头翻到尾，点了两人。
映画一看，颇有些为难，“小小姐，这是大小姐屋里的洗扫丫头。让她们到菊楼看管灶上的活计？”
楚情摇头，“我就看她们好，让她们到我屋里当个二等丫头，不行？”
映画失笑，“小小姐喜欢，一切都好。只是……”
“我屋里的事，我说了不算？”随即扬声，“支溪，你来说，我屋里的事，谁说了算？”
支溪咳嗽一声，“当然是小姐说了算。”
楚情很快见到她随手点的两个丫头。
桃红、柳绿跪在地上行礼。
八岁的桃红干瘪瘦小，身上穿着灰布衣服，一张脸脏兮兮的，明显营养不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柳绿更是发育不全。
她的梦里，柳绿替她顶罪，生生被打断脊骨，一张席子卷到乱葬岗。桃红跟着她在清平庵挨饿受冻，听闻楚筝横死街头，一头撞死在庵里的百年老树上。
这两个丫头很好，对她也好，就是下场不太好。
楚情嗓子有些发紧，端起几案上的茶盏，轻轻抿口茶，问道：“你们就是桃红柳绿？”
不等姐妹俩回答，楚情又说：“按理来说，我房里的丫头都是要重新赐名的，不过人活一世，当记父母生养之恩，你们就用自个儿的本名吧。”
桃红和柳绿愣在原地，仓皇跪下谢恩。
楚情放下茶盏，感觉精力不济，懒洋洋地挥手，“支溪，好好照顾这两个妹妹。以后你们便是菊楼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