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玉茗堂在香柚走了三天后,又招了个新的女工,叫明月。

明月是忆潇湘的司机送来的,行李也是司机替她拎进屋的。她穿着件宝石蓝的紧身套头薄毛衣,底下是条酒红色的超短裙,一双尖跟宝石蓝的高跟鞋,醒目亮丽。何嫂出门看见她这一身打扮,又静静站在八仙过海的影壁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以为是哪位富家小姐来这里暂住散心呢,便上前殷勤问了一句:“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

明月微微一笑,径直进屋把门一关。

老张媳妇点点头,趴到何嫂耳边,“好一个美人!”

明月的确好看,面似秋月,唇如红玉,一身皮肉白皙晶莹,身形丰满圆润,胸是胸,腰是腰,走起路来款摆有度,婀娜妖娆。即使玉茗堂里这些人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也依然背地里夸赞她是朵红芍药。她在玉茗堂这么进出着,弄得老张整日巴望着她,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通红,恨得老张媳妇常常借故摔东打西,骂狗赶鸡。

恨虽恨,老张媳妇可不敢在明月跟前造次。这个明月除了对忆潇湘笑,根本就不理睬玉茗堂里的其他人。她自己打理自己的一切,也不使唤旁人,旁人更不敢使唤她。与其说是招了个女工,倒不如说是添了个房客。

自从明月来了以后,忆潇湘来得也不勤快。头一个月住了三天,足足地过了三、四个月才又来住了三天。明月唱歌给他听,歌声清脆娇嫩,堪比黄莺,他淡淡地听着;明月陪他在茶山上散步,他在前,明月在后,两人中间隔了有五步远;明月同他一桌吃饭,变着法子哄他喝酒,才喝了一杯,他就搁下了。整日只好在茶室里呆着,看书喝茶,也不要明月在跟前,就他一个人关了门在里面,一天下来说话都不超过五句。

到了晚上睡觉时,老张是看着明月随忆潇湘进了屋就不再出来的,可第二天偷看忆老板的神气,光风霁月,对着明月一点暧昧都无,似昨夜里只是两个小娃娃过夜,光睡觉。老张十分纳罕,偷眼看看明月,玫瑰红紧身裙下是颤得人心口发热的一身好白肉,暗暗咬牙:那东西不是男人!

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了足有一年多,转眼又到了惊蛰,春雷动大地。香柚在雷滚压着茶山时,湿哒哒地又回到了玉茗堂。一进门,就看见明月着一袭姜黄蕾丝曳地长裙,歪在厅堂的酸枝木长条椅上,愣愣地看屋檐下连成一线的雨。两人照了一面,却都没有开口打招呼。

香柚被何嫂他们围着,问长问短地簇拥进了大厨房的小餐厅;明月对腆着脸向她媚笑的老张翻了个白眼,依旧独自看雨。

香柚回来了,仍然勤快肯干,每日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该她干的,不该她干的,一切大小活计她都做得妥妥当当。老张媳妇很是开心,在天井里高声感叹:“还是香柚好哇,女人就应该这么勤快能干!”明月在自己屋里抬头瞄了一眼天井,把交叠的二郎腿换个个,悠哉地晃荡着脚尖勾着的石榴红高跟鞋,把嘴里刚磕好的五香瓜子皮儿轻巧地吐了个弧线,看它们轻盈地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清明一过,阳光充足了许多,明朗舒展地挥洒在茶山上。忆潇湘就是踏着这样的阳光舒舒然踱进门的。一进门,便问:“是香柚回来了吗?”应门相迎的老王一愣,“您啥时候懂的?”忆潇湘微微一笑,“门板清爽倒罢了,连对联都这般清爽,只有她才这么爱干净的。”于是就扬声高叫,“香柚!你擦了茶室多少遍了?”

明月稀奇地倚门看忆潇湘在天井里喊香柚,还从没见过这个斯文人这样高声喧嚷过。再看香柚,黝黑粗糙的一个乡下小姑娘,什么稀罕物?见忆潇湘只顾着和香柚说话,压根没看自己一眼,恨恨地拧身回屋去,对着大圆镜子扯眉毛,一不小心弄伤了眼皮,只恨得她把眉毛钳子摔在地上,又赶上去跺了两脚。

晚饭时分,宴客厅的红木八仙桌破天荒地不只有忆潇湘和明月了,其余人等在忆潇湘的命令下都来入座了。明月不满地瞪了一眼靠自己邻旁的厨子老张,对他油腻腻的脖颈、脸颊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把香喷喷的身子往忆潇湘这边又挪近了些。

香柚给每个人都盛好了汤,专等忆潇湘起筷,大家才开动。

今天的汤是鱼头豆腐三鲜汤,鱼鲜豆腐嫩,滋味甘美。香柚喝了一碗又一碗,把一个肥大的鱼头拆得干干净净。明月嫌恶地看着她的吃相,更嫌恶地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风腌鹅肉、竹鸡酿煎饼、南乳脆皮扣肉••••••盘盘菜都是肉,看着就能把人腻死。

老张是知道明月脾胃的,悄悄指了指那盅荠菜蛋饺煲,“那个最清爽,我特意少搁油,只用了淡菜来吊味。”明月斜睨了他一眼,低头扒拉了两口清粥,实在寡淡没滋味,既不愿吃老张殷勤指点的菜,又无处下箸,偏对面的香柚吃得无比香甜,那么肥腻的脆皮扣肉竟然吃了一件又一件,看着没让人恶心死,便忍不住刻薄了一句:“这么油腻还吃那么多,小心晚上闹肚子!”

香柚一愣,夹着的扣肉软软地吊在半空,踌躇着该何去何从。忆潇湘轻轻地搁下筷子,笑笑,“没事的,你吃吧,你这个年纪胃口好着呢,不用怕。吃完了,我们去遛遛茶山,消化消化再吃木瓜汤圆,一定不会误了你的点心的。”

香柚放心地笑着又继续努力吃,明月讪讪地低下头继续扒拉碗里稀拉拉的清粥,其实一调羹都没送进嘴里。老张忽然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端了两个碟子进来,白瓷碟里是爆腌黄瓜,青瓷碟里是凉拌麻油粉丝,“吃了那么多肉,这个爽口菜好下饭,给大家尝尝。”

明月一见这些脸上便有些欢喜,老张媳妇却故意说:“这个老张,干嘛端这些出来寒碜?这样好的席面在这里,难道谁还不爱吃不成?别扫兴了!”老张暗暗地瞪了媳妇一眼,在忆老板面前倒不好摆丈夫的威风,只能巴巴地看着忆潇湘。忆潇湘扫了一眼,“看着是挺清爽的,也吃了那么多肉了,正好醒醒脾。”一面指着跟前,“放这边吧!”

刚放下,明月的筷子便伸到碟子里,欢欢喜喜地夹起,笑眯眯地看了老张媳妇一眼,得意地慢条斯理地吃着。

一时吃完,坐了坐,擦过手脸,忆潇湘看着庭中月色,“月色如练,真好!走,去遛遛!”明月刚动身,没料到忆潇湘竟然看着她,说:“你也累了,回屋里休息吧!”便只带着香柚出门了。

明月怔在原地,许久才回味过来,一转身冲回屋里,撂倒在床上,把个牡丹花绣枕头哭湿了大半:他进屋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她,竟然是赶她走的时候。

第二天绝早起来,香柚已经在打扫天井了,竹扫帚舞得虎虎生风。而茶室里,忆潇湘正扬声唤:“香柚,你等会来擦一下这些瓷器!”明月听着香柚答应得脆生生地,耳朵如遭芒刺:忆老板从来没有让她进过茶室,更没有把“明月”两个字叫唤得满屋振动。

明月无趣地折回自己屋里,闷闷地在床头坐了一阵,又在仿古压螺钿拼花的妆台前对着大鹅蛋镜发了好久的呆,实在无聊得狠,只能把乱糟糟的房间慢慢打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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