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郭慧兰就要来接走忆长安了。
香柚抬头迎着太阳，看了看澄澈蔚蓝的天空，果然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日头还没有老，阳光的温度不曾到地，穿着薄薄的长袖都还有些微凉。忆桃华从房里也走了出来，捶了捶睡得有些僵硬的腰骨，问她收拾好忆长安的东西没有。“昨天就收拾好了，怕不齐全，昨儿晚上又同大小姐仔细查验了一遍，没有什么遗漏的。”忆桃华点点头，不做声了。忽然又是一声叹息，摇摇头慢慢走回房间里洗漱。
香柚知道她的心酸，只是自己安慰什么都无用，更何况，还要赶着去忙活厨房里的事情，便没空多逗留，一面系上干净的蓝布围裙，一面急急往厨房里走去。原来，前几日和忆潇湘计议妥当后，为了节约开支，香柚结算了老张夫妇的工钱，已经送了他们离开。现在，厨房里的一概杂事都得自己动手了。
其实，也不止厨房里的杂事需要她，整个玉茗堂都需要靠她来维持。玉君虽然留了下来，但她只是为了照料忆老太太才留在这里的，而且，她也言明不需要忆家再开她一分工钱。这样的人，香柚怎么还会让她多操劳呢？她是宁愿自己多干也不愿劳动别人的。可是她不觉得辛苦，只有快乐。
切菜的时候她想哼歌，劈柴的时候她也想哼歌，连被烟呛到了她也只是笑，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笑眯眯的。这么好心情的一个人在身边不慌不忙地干着事情，大家看着都觉得特别心安来劲。不仅忆潇湘经常搭手帮忙干各种家务，孩子们更加乐意听从香柚的差遣，只觉得做什么都兴致很高。甚至连过了今天就要离开玉茗堂的小程也趁着还没走，紧赶着替他们多劈些柴禾，把它们摞成高高的小山。
香柚做好了早饭，第一个就先叫的是在厨房后门外劈柴的小程。小程甩了把汗珠，继续挥动斧头，“不忙，你端去给老爷他们先吃吧，我吃得快，耽误不了事的。郭小姐不也没来吗？还得等她来了才好一起走的。”正说着话，大门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响动。
忆桃华和香柚把郭慧兰迎了进来，让到大厅里落座。香柚还要去沏茶，郭慧兰微微皱着眉头，满脸不自在地说：“不用了，你还是去叫长安出来吧。”又指着摆在大厅一侧的好些个皮箱，问：“这都是长安的东西吧？我让人来搬到车子上去。怎么收拾了这么多，往后反正都要买新的，旧的就甭带那么多了。”香柚看了一眼忆桃华，忆桃华轻轻一笑，说：“这都是长安留给三个妹妹的，她只肯带了那边两个皮箱走。”
郭慧兰一怔，脸倒涨红起来了。偏偏跟着来的人在外面等不及，殷勤地进来问行李在哪里。郭慧兰没好气地指着摆在大厅门口附近的两个皮箱，喝斥起来：“急什么？都在那里了，拿出去吧。”这进来的人偏生是个二愣子，见行李少，忍不住就问：“才这么点，还要放到皮卡后面去吗？”顿时把郭慧兰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去。“问什么？还不拿了出去？”原来郭家以为忆长安行李很多，便派了一辆敞篷小卡车来拉行李，如今见只有这么两个皮箱，顿时尴尬。
不等香柚去叫，忆长安已经听到动静，奔了出来。一见到郭慧兰，忆长安的眼圈儿立即泛红起来，扑上前抱住郭慧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郭慧兰揽住忆长安的头颈，摩挲来摩挲去，搬着脸儿看个不够。忆桃华和香柚识趣地离开了大厅，留她们娘儿两个说些体己话。忆桃华又吩咐香柚，“把长安的早饭另外送到这里来吧，不懂慧兰吃过没有，她食量不大，你就多装一点也够了。”
香柚答应着回到厨房里，看见忆长顺已经把她做好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托盘里，准备端到花厅去。香柚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辫子，“今天绑得更好了，毛糙少了很多。你拿那些碗筷就好了，剩下的我来拿，这些烫。”又另嘱咐忆长顺，“等会儿吃完了，你不必收拾，带着两个妹妹去见见，呃，见见郭小姐吧，她难得来一趟。”
忆长顺把头一拧，垂在肩上的辫子啪地甩到胸膛上。“我不见她。她都不要我们了，还有什么可见的？反正她也不是我亲生的妈妈。”香柚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歹也是那么多年一起住着的人，见一面也算有个交代嘛。也随你吧，不见就不见。只是，你不见也要告诉两个妹妹一声，她们若是想见也好见上一面。”忆长顺还是犟着脖子，但眼圈儿早就红了，一汪眼泪盈盈欲坠，但怎样都不肯落下来。
香柚看着心疼，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上，轻轻揉搓了一下，“你爸爸他们还等着你送饭过去一起吃呢，咱们走吧。”忆长顺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点点头，拿起一叠碗筷走在了前头。
看着忆长顺的背影，香柚又惦记起和她年岁相仿的妹妹香桃了。她没想到家里人那么支持她的决定，让她放心跟忆潇湘他们一起去丹麦。妈妈不舍又宠爱的话语都还在耳畔回响：“你不要记挂着家里那么多，总是要想想你自己的。你若觉得好，你就去吧，家里不用悬心的。只是，远天拔地的，我们难得见你。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
一想到这些香柚心里就发酸难过，可是一看到忆潇湘温柔微笑的眼睛，她又忘记了那些难过，反倒记起了忆潇湘在电话里是如何赶着叫她父母做爸爸妈妈的。这让她臊得直发慌，但脸上却笑得甜甜的，可对上忆潇湘的眼睛她就想逃。
吃完早饭以后，忆桃华和忆长顺一起抢着收拾碗筷。忆潇湘看了看忆长顺，问另外两个女孩子：“你们想去见见她吗？”忆长和望着忆长美，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忆长美也如此。香柚解下围裙，递给忆长顺，牵起忆长美的小手，说：“去见见吧，我陪你们去。”忆潇湘抱了抱忆长顺，也跟在她们身后走了出去。
看到两个小女孩出来，郭慧兰脸上愈发不自在起来，也没有伸手要抱抱她们的意思，只是说给她们带了些礼物，让她们自己看看喜欢不喜欢。两个小女孩失望地看着忆长安和郭慧兰，一直定在香柚的左右，不愿动弹。忆潇湘接过礼物，递给香柚，“你带她们下去吧，今天的功课你来辅导。”香柚答应着，带了她们俩离开。临走的时候，忆长美忽然转头过来，怯怯地说：“阿姨再见！”赶忙又转回头去，抓住香柚的衣服角，跟着离开了。
郭慧兰一愣，忽然悲从中来，不禁捂住眼睛侧开脸去。
安抚完了孩子们后，香柚正在厨房里慢慢洗着碗，一面想些乱七八糟的心事，竟然没发现忆潇湘走了过来，倒唬了一跳。忆潇湘弹了弹她的脑门，笑着说：“想什么呢？魂都要掉了。”忽然又说：“今天正好了，送你一样东西。”香柚一瞧，他手上多了一个长方形的紫缎盒子，笑着说：“哟，什么宝贝？”“你瞧瞧。”
原来是那对通体碧绿、水润通透的翡翠镯子。先前一个戴在郭慧兰手上，一个送给明月，如今它们安分守己地躺在盒子里，沉沉地压着香柚的手腕。香柚慌得把盒子放在桌子上，生怕有什么闪失。“怎么拿来给我？”忆潇湘叹了口气，笑着说：“不给你还给谁？除非，你不想要。”说着，忆潇湘忽然脸色微微一沉，“以前，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如今，我身无长物，也就只剩下郭慧兰刚退回来的这对镯子了。我自然比不得蓝太平，可以买了一样又一样来哄你开心。还包揽下了阿英和香桃的一切，我如今可是连自己都难养活呢。”
香柚瞪了他一眼，暗暗好笑，“怎么，现在你想起这种酸话了？那我是要还是不要呀？”忆潇湘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随你想去。我要同郭慧兰去办手续了，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吧。”
收好盒子，香柚忍不住还是到门外去看看。外面已经又是一片寂静了，只有带上冬天味道的风在不疾不徐地挂剌过林子。不懂何时将会离开这里，也不懂离开以后何时会回来这里，但无论哪种，香柚心里都是一片宁静。
沿着上山的道路，前面慢慢走来了老王，拿着简便的行李，面带羞赧。疙疙瘩瘩的皱纹里都是愧悔，像老松树的皮藏着许多过往。香柚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下雨天，是老王遇着她把她带回玉茗堂的。
香柚迎上去，亲切地叫着叔，还替他拎了行李。老王挠了挠头，“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生受了你们这么一份好意，还不如来守着你们，就当做是将功赎罪吧，你们别嫌弃。”香柚甜甜一笑，“你来我们可高兴了，只是要你多受累，又怕开不起你的工钱。”老王咧了嘴，终于笑了，“你们提前都开了那么多年的工钱给我了，还不够吗？老爷他们呢？”
抬头望了望天色，香柚舒畅地笑着说：“还早呢，等做好晚饭，他就回来了，你先去看看姑奶奶和老太太吧。”
调皮的风趁着他们开门的时候钻进了院子，探头探脑地瞄了一眼院子里孩子们踢毽子的身姿，飞快地撩动了一下院子里晾着的衣物，轻快地摇晃着身体飞到天上去，追寻着云朵的消息，直到海的那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