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节

这样的事情在旁人眼里看来,也许是件惊喜,就像那些抽奖中了头奖的人,没料到自己竟然在今天就中了。可香柚不觉得惊喜。她是见识过忆老太太手段的,这样一件大事肯定要在忆老太太的心里掂量过,而以她愚钝的直觉来看,忆老太太应当绝不会容许忆桃华这样做的。

窗户渐渐发白,尔后开始亮堂,香柚才惊觉,自己辗转一夜竟至天明。既然睡不着,她索性穿衣起床,到茶山上转转。

玉茗堂后面的桂花树长高了,虽然不算太粗壮,可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撼摇几下还生怕它会折损。叶子油绿蓬勃,即使严寒逼人,也没有瑟缩畏惧,还是舒展着,仿佛在清晨里痛快地伸着懒腰。香柚喜爱地拍打着树干,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般扯了扯它的枝丫。如果桂花树能听得懂人话,她还想告诉它,那会儿是我和忆老爷一起把你种在这的。瞧,你现在长得多好!

想起以前和忆潇湘在一起的种种,香柚的心柔软极了。她很想在此时能够和忆潇湘见上一面。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想见上一面。她怅然再度拍打了一下桂花树的树干,摘下一片叶子,摩挲着叶子边缘上小小的锯齿。她的心也像被小小的锯齿挫磨着,微微生疼。可惜,她是难得见到他了。

吃过早餐,香柚坚持向忆桃华辞行,硬起心肠要走。忆桃华没有再挽留,嘴唇扁扁地吊成了一把锁,死死抿着,连告别的话也不说。

香柚感受到她的难过、依依不舍。她自己心里也难受,总有种诀别的不祥阴影。即使她一再勒令自己不准有这样的念头,可是她望着忆桃华苍老凄然的面孔,那道阴影愈发挥之不去,如同乌云虽然没有凝聚,但是人们依然感觉到了天的阴暗。

小程负责把香柚送到火车站。一路上他都在不悦地嘟哝着,埋怨香柚不懂把握机会,平白错失良机。香柚没有跟他计较,心平气和地听着,最后才说:“小程哥,我懂你一番好意,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知足就好了。”见她这样冥顽不灵,小程才彻底放弃了。安静了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叹了口气,“也是,人知足点也好。福气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你现在伸手还不一定要得到,倒不如一开始就别想还快乐。”

香柚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到了火车站还是走不成,票已经卖完了,只能买到明天的票,下午2点多才开车。“看来你可以在杭州逛逛了,反正我还有空,带你去游西湖!”

西湖美景香柚没有看过,但是她听说过白娘子的传说,心底也是好奇的。只是,她此时心里阴阴的,提不起兴致,就推说不舒服,想找地方歇息。小程正准备带她去找个旅馆住下,却被一个人狠狠拍了一掌后背,着实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也在这里?”拍他的人是司机耀昌,曾经送过香柚他们的。

“我送老爷来坐火车回深圳的,你来送谁?小媳妇?”

香柚顾不上他的打趣,忙忙问:“老爷呢?”

耀昌对于她的迫切,感到惊奇,往后面努了努嘴示意,“喏,在那边车上坐着,等他们去领车票回来。”

香柚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毫不迟疑就往车子那边走去。还没到车旁,忆潇湘已经看到了她,立即从车里钻出来,脸上不大明显的沟壑中犹残留着忧虑,眼睛里却已荡漾开真诚的微笑。

他穿着做工考究,但不新崭崭得笔挺,也不陈旧得疲沓的一身淡褐色西服,双肩格外平直峻伟,充满了成熟男人沉稳傲岸的魅力。

香柚一下被他的出现闹得眼花缭乱,倒停下了脚步,不敢靠近了。直到忆潇湘招手呼唤,她才期期艾艾挪过去,似乎不情不愿。

“你不是在玉茗堂住得好好的吗?怎么就走了?”

香柚稍稍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这还没过元宵呢,你怎么就回深圳了?”

忆潇湘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短促叹了一口气,“那边需要我。”说着不由分说便要求香柚到车里坐坐,说说话。

车门一关上,忆潇湘便开始感慨他遭遇这场金融危机的种种困顿,种种艰难,如何辛苦,如何焦虑。若是以往,香柚一定会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发出一些叹息来附和他,但是,现在香柚自己也有了心事,对他这些无穷无尽的感慨不由心生不耐。她还惦记着忆桃华做出的大胆决定,这也是和忆潇湘有切身关系的,可他却好似没有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开口闭口都是在大谈特谈自己的痛苦劳累。

香柚第一次对他这样的撒娇感到厌烦。

“姑奶奶说要我做她的女儿。”

忆潇湘对她突如其来的打断一愕,脸上居然露出一些惊慌失措来。然后,他沉默地把手背顶住嘴唇,仿佛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似的,缄口不语。

他的态度深深刺痛了香柚。虽然她在与他见面之前并没有任何的想法,也不是要在他这里得到什么决定或者答案,但是,他的沉默让香柚的心脏变成了结起一层薄冰的水面,冷得她身躯微微打起了寒战。

“老太太和太太应该是坚决不同意的,对吧?谁会想到姑奶奶突然这样任性起来?居然开起这种没边的玩笑,真是的。”

忆潇湘注视着她,终于在紧绷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可不是任性的玩笑嘛,年纪大的人有时就是会胡言乱语,也不怕外人听了多心。我也忙,都没空管这些,只好让她自个儿清静住着,等我闲了再说。”停顿了一下,他有些讪讪地接着说道:“我的母亲,老太太她是很有主见的人,家里面的事情交给她,我是很放心的。现在,又有元喜、玉君做她的左膀右臂,我就益发省心了。”

香柚的心彻底冻成了一坨冰块,已经没有知觉了。她不仅觉得和忆潇湘再无话可多说,甚至连再和他多呆一分钟都是巨大的煎熬。她仿佛又回到在收容所的时候,眼前是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有希望没有期待,只有恐惧和冰冷。

她拉开车门,连礼貌的告别都忘记了,径直走到人潮里去。忆潇湘仿佛在身后惊诧地叫了她一声,但声音如此孱弱,香柚都怀疑根本没有叫过,也许不过是她最后一点可怜的错觉。

天空阴沉多舛,就像随时能坠落的一滴眼泪,连寒风都失去了凛冽干燥,变得湿润。然而,香柚的眼眶像着火一般灼热,最后一丝水分都蒸干了。

“人老了心就硬了,连眼睛都背叛我。”她记得忆桃华这句话,此时它好像也适用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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