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节

下过一场小雪的茶山还残留着星星斑斑的雪痕,显得驳杂不纯,好像比印象中的茶山难看许多。香柚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实,直到香柚看见了茶山,才不得不正视自己其实一直偷偷想念着玉茗堂的事实。她贪婪又失望地打量着周围,跟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做着顽固的比对,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正确。

玉茗堂的乌木大门没有以前鲜亮光洁,连一对铜环把手都走失了原先的光泽,黯淡发黑。香柚摸了摸冰冷的铜环,踌躇了许久才扣动它。

扣门的声响在静谧的空气中分外惊心,香柚因为这个巨大的声响感到羞赧而身躯轻轻颤抖起来。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被惊动了,缓缓传来苍凉的脚步声。

开门的人还是老王。见到门外站着的香柚,他愕然得揉了好几下眼睛,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了。“是香柚吗?嗨呀,真的是香柚哇!”他抢上前来,惊喜莫名,拉着香柚左看右瞧,“出落得标致多了,王叔快认不出来啦!”口里说着一行就把香柚往里面拉,“快进来,快进来,让姑奶奶瞧瞧。”香柚有点迟疑:“姑奶奶也在这里住着吗?这快到小年夜了,她不回萧山去?”老王干核桃似的脸颊更皱了,锁得重重叠叠,点着头叹道:“一言难尽啊!你快去瞧瞧她吧,看见你,她就真的开心了。”

忆桃华并不在正房住,而是偏据侧房小跨院,头先元吴妮常住的地方。香柚敲了敲房门,却久久等不到里头的吩咐。老王乐颠颠端了热茶过来都还看到她杵在门外进退不是,便笑道:“你敲门没用的,姑奶奶耳朵不好使了,得大声喊她才行。”说着,当真示范大喊了一声,“姑奶奶,来客人了!”便让着香柚进屋。

香柚跟在他后头一进去,便被屋内暖气和香味冲得一个窒息。定了定神,她看到忆桃华木木坐在桌子边上,呆呆望着自己,似乎不认识自己了。香柚在梁氏父子的护理中心看护过许多老人,曾经为他们远不如忆桃华保养得宜,精神状态差别巨大而感慨无数。如今却看到忆桃华往日不见一丝银发的头上如今也似元吴妮那样,花白相间;而且形容枯槁,浑不似当日那般鲜活明润,活脱脱是个垂暮老人了,不由得鼻端发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老王把暖壶和杯子放在桌上,对还在发呆的忆桃华笑着说:“姑奶奶,您认不得啦?是香柚哇!”忆桃华骤然睁大了眼睛又眯缝起来,脸上有了活气。“不是吧?你哄我呐?”香柚鼻子堵住了,带着鼻音走上前说:“姑奶奶,您再瞧仔细点,是不是我呀?”忆桃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似哭似笑,眼角颤巍巍的。“我听出来了,是香柚,你回来了?”香柚注意到她站着的时候两条腿战战兢兢地,总不大稳当,忙过去搀扶了她坐下,握着她的手,又搓又揉。“姑奶奶,您的手怎么那么凉,您怎么,咳!”一语未了,黄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忆桃华张开孱弱的双臂揽住香柚的头,不像是要把香柚疼爱地揽入怀中,倒像是她自己找到了依靠,倒在香柚的肩上嘤嘤哀哭。香柚拥着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让她宽心舒意。老王没有劝解,只是叹息了一口气,悄悄掩上门出去了。

哭了有十分钟左右,忆桃华才渐渐止住哭泣,瓮着鼻音问长问短。香柚一面仔细回答她,一面同以往那样,拧来热毛巾,给她揩手揩脸,还快速热敷了一把,而后去梳妆台前拿护肤用品。那些精美的护肤用品摆了长长的一列在台上,但香柚拿起来的时候,发现手指间沾染上了细细的灰尘。这在以前,是不可能有的。忆桃华竟然会忘记爱护自己的脸面,真是难以想象。香柚为这个事实心口微微一痛,愈发细心替她把护肤液精心匀在脸上,然后再是一层护肤乳,最后是护肤霜。

手底下的皮肤没有了记忆里的细腻光滑。细小的老人斑开始显现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太阳穴附近尤其明显。弹性也消失得厉害,松弛与粗糙成了这张脸的标志。香柚默默替她打理着,眼睛里自然流露出哀怜的感情,早把来时的一点怨怼之意扔到山前头的江水里去了。

忆桃华在她的手底下又焕发起了淡淡的光辉,眼神也活泛起来。“我天天都在想,这个香柚到底跑哪里去了,怎么一点影子都捉不到,恁般绝情,竟然都不回来看看。潇湘也可恶,让他替我找你,他老是敷衍我,总不上心,不就是官当得更大点而已嘛,就恁样忙起来,是只鸟儿也不能老在云里飘吧?哼!”

推门进来请她们去吃晚饭的老王瞧见忆桃华这忿忿不满的样子,笑着说:“香柚,你这一来,姑奶奶终于有气了。平常一天说不到三句话,你瞧,现在话都倒满屋子了。”

“知道你们多嫌我,我还有啥可说?”忆桃华嘟哝着,拧过头去。香柚笑着拉起她往花厅走去,说:“谁那么大胆,还敢嫌您?告诉我,我去闹他一顿。”忆桃华欲言又止,怅然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这次来说什么也不给走了,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了。”

香柚一时回答不上,便岔开话头,只管闹着饿了,把这个难题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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