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节

来到东莞玻璃厂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香柚还是没有习惯这里懊热的天气。那些一阵一阵吹得人发黑的热风经常让她半夜里能够热醒过来,身上都长出了热痱子,成饼成饼的发在后背上,又痒又难抓。同室的老乡在这里呆了两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便把自己的贵妃挠送给她,让她能够痛快抓痒。

即使有贵妃挠,又有花露水,香柚还是半夜会突然惊醒,然后就只能睁着双眼等天亮。每天的天空都有些不同,但又何其相似。墨蓝透澈的天空先是闪烁着明星,尔后渐渐灰暗发白,有时会出现一道一道像抓痕的纹路,然后就会渐渐淡下去,而霞光却渐渐像一点颜料掉进无色的玻璃板上,慢慢顺着光滑的天空四处走散开来。

她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次这样的凌晨,东莞阴雨天的时候不多,晴朗的时候倒不少。刚开始,同室的姐妹们没有发现她的失眠,后来,有人有了男朋友,回宿舍的时间不知道该说太晚还是太早,只是刚开始是在午夜12点以后,后来就变成了凌晨3、4点。而宿舍的门都是要反锁的,得有人从里面开了才能进去。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开门的总是香柚。大家便渐渐都知道了香柚晚上经常只睡半宿,会一直醒到天亮。虽然这给大家带来了方便,可也惹心地温厚的姐妹们为她担忧起来。

香柚在这里的工作是最低级的体力活——搬运成品彩色玻璃装箱。这份工作收入不太高,但是没有什么难度,只要卖力气就行了。香柚初来乍到,对厂里别的工作一窍不通,只能慢慢从最低级的干起。但是,别的跟她一起进来的姑娘都想方设法要摆脱这份工作,换成别的薪酬更高,不用卖力气的技术活,而她却一点想法都没有,也不去磨技术工人传授技术,也不去跟那些管理人员拉拉关系套近乎,换取一个改变自己工作的机会。她只是每天准时上班,卖力干活,中途绝对不随便休息,只要有加班,随叫随到。仿佛她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从来不喊累,从来不喊苦。她进来才一个月,同工种的人们都懂得了,只要有需要,喊她去顶班绝对没问题。因此,香柚的人缘出奇地好,大家都喜欢跟她打招呼,有什么事都找她帮忙。可是,同宿舍的姐妹们就更为她的身体担忧了。

“你总这样子,身体会垮的!”宿舍长是个来了两年的姐姐,比香柚年长了五岁,以前在家晒的黝黑的脸膛如今倒渐渐白嫩起来了,圆圆的双下巴,笑起来眼睛都找不见。她在家里也是做老大的,所以特别照顾香柚。“要不,咱们请个假,去看看医生吧?人不是铁打的,老这样,你熬不下去的。”

刚开始,香柚没有听进去,笑了笑便依旧去干活。渐渐,到了入秋时节,香柚发现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掉下来,以前厚厚的一头头发,竟然两鬓露出了雪白的头皮。这时,她才终于着急了。对着镜子,梳理来梳理去,那日渐稀少的头发薄薄地贴在头皮上,看得她难过。

终于,她还是请了假,在宿舍长的陪同下,去了离她们厂不算太远的一家公立卫生院。

卫生院里的医生看了又看,仔细倒是蛮仔细的,问长问短,在本子上记录得整整齐齐。临了,才告诉她们,这个现象一可能是受了什么辐射刺激;二是可能睡眠不好,引起身体衰弱;三是可能心理抑郁导致大量脱发。

宿舍长翻了翻眼睛,有点不耐烦,又有些无奈。“那就是不能确定,对吧?那,怎么办呀?”

根据卫生院医生的建议,香柚最好到规模更大,设备齐全的医院去做一次彻底的检查,以确定病情,这样才能更准确进行治疗。香柚摸了摸变轻的头发尾巴,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不愿意看见自己变得太差劲。于是,香柚独自来到东莞市里一所比较有规格的医院,按照卫生院医生的指引,去找内科医生。

医院里的病人很多,香柚看了看排队等候的人,数了数夹在墙上一道铁丝绳等待护士点名的病历本,默默到医院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着人来人往发呆。忽然,一个扶着一位老人家的男子吸引住了她的眼神。那位男子穿着整洁的灰色衬衫,套着一件藏青色的毛背心在外面。在这种秋意渐深的时候,本来是很平常的打扮,但是他这么穿着就比其他在医院里灰头土脸,无病也要呻吟的人们看着精神。

香柚不由自主走上前,喊了他一声:“梁主管。”男子微感讶然,不能相信有人还这么称呼他,定睛一看,倒有些惊喜的神色。“是你呀?你怎么——”一时他陡然住了口,不再往下说,却和她相视一笑。“你别叫我主管了,我也不是什么主管了。我叫梁若飞。”香柚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是主管了?”蓦然醒悟,自己脸上都羞红了一块。“我老这么嘴快,真不好意思。”

梁若飞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责备,却有点苦涩。“我现在和我爸爸在这里开了一家老人护理中心,今天这位田老伯伯不舒服,我带他来检查身体,你等我陪他去做完检查了再跟你聊,好吗?你呢?你干嘛来这里的?”香柚难得见到熟悉的人,更何况她心里有着一箩筐的问题要问,便把自己看病的事丢开了,跑到另一边去扶着老伯伯,跟着他们走。“没事,一点小毛病,我前头的人还多着呢,我跟你们去吧。”

梁若飞没有拒绝,也没有坚持要她去先看自己的病,只是点了点头,好像懂得她的心思,引着大家往该去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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